诏道于天 第447节

  当顾濯身入易水那一刻,江心岛上忽有剑光自孤坟而起,如逆流暴雨,直抵穹苍。

  夜空为剑光染白。

  重返白昼。

  两岸的人们无不诧异,纷纷走出门外,抬头仰望,以为是易水有人破境羽化。

  殊不知易水中人同样在为此而震惊,魏青词面沉如水。

  当他来到那座孤坟前,看到热气还在的三个番薯的瞬间,藏在衣袖中的双手更是紧握成拳。

  他不是白痴,如何还能意识不到是谁来了?

  就在魏青词为此而沉默愤怒,思虑着如何处理时,天上剑光微黯。

  然后。

  有夜雨伴着星光洒落人间,无论目睹此景之人,还是身在雨中之人,此刻都在心底听到了那句词。

  楚珺未能留在墓碑上的那句词。

  站在江底的顾濯,再也听不到两岸的喧嚣声。

  天地共此寂寥。

  万物无声与顾濯同惆怅。

  ……

  ……

  当顾濯自易水祭奠归来,依循着裴今歌留下的气息踏上那家酒楼后,林挽衣的背影便也映入眼帘。

  酒楼的生意略微寡淡,店家理所当然上前接待,于是林挽衣与顾濯相见。

  偏着身子回望后方的少女朝着顾濯微微一笑,然后注意到某种窘境的存在,直接起身坐到裴今歌旁边。

  桌上菜肴还新,冒着热气,酒尚未开封。

  顾濯入座,仍然能感受到林挽衣留下的温度,有些不太习惯。

  “那道剑光我和她都看到了。”

  裴今歌为顾濯倒了杯酒,说道:“这才是易水太上长老该有的葬礼。”

  顾濯说道:“也许吧。”

  然后他端起那杯酒,浅浅地饮了一口,望向林挽衣说道:“你很不开心。”

  林挽衣微怔,哑然失笑后,问道:“是吗?”

  顾濯说道:“很明显。”

  林挽衣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罢了,但我不觉得自己是难过的,要不然我也不会坐在这里。”

  “有道理。”顾濯没有否定她,问道:“可以说给我听吗?”

  裴今歌很意外,没想到会听见这句话,心想你难道看不出这和你有关吗?

  林挽衣眼神微凝。

  顾濯静静地看着她,认真说道:“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总比无疾而终要好,不是么?”

第337章 道主的剑

  “无疾而终又不见得是坏事。”

  林挽衣轻声说道,想着盛夏时节总在忽然之间的暴雨,只觉得人生亦然如此。

  她微笑起来,偏过头望向坐在旁边的裴今歌,问道:“前辈方便稍微回避一下吗?”

  裴今歌心想我还能说不方便吗?

  离开之前,她深深地看了一眼顾濯。

  听着远去的脚步声,林挽衣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举箸为顾濯夹菜。

  然后她为自己倒了杯酒,饮尽后,把白皇帝写在那封信上的话娓娓道来,如若唱着旁人的故事。

  顾濯静静听着,碗里那块红烧肉始终没动。

  直到故事告一段落后,他才是就着饭吃下了肉,缓慢而认真。

  林挽衣看着他,感慨说道:“我自幼年记事那一天起,便是生活在望京里,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其实都离我很遥远,陪着我长大的不是他们,要说情深,未免荒谬,悲伤也是无稽之谈,我只是忍不住去想我那位母亲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模样,是天意弄人,还是有人假扮天意,又或者这就是她的本性?”

  顾濯为她倒了杯酒。

  些许酒水溢出,滴答,滴答,静得让人心悸。

  林挽衣微微笑着,说道:“但我后来发现这些其实都是不重要的,因为不管是从哪种角度出发去思考,只要往最深处去看,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我的母亲始终是在依附别人,而非依靠自我。”

  “最开始她相信盈虚道人,后来她认为备受圣眷的林家可靠,等到我父亲死后她为满足心中渴望复仇的需求,前司主就成为了最合适的人选。”

  她的语气些许嘲弄:“如此兜兜转转到最后,不就只有皇帝陛下了吗?”

  顾濯说道:“于是她成为了皇后。”

  林挽衣说道:“都是别人的恩宠。”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终于不再掩饰唇角的讥讽,但却更像是自嘲。

  “所以我很后悔在夏祭那天和你说出那两个字。”

  ——娶我。

  顾濯记得十分清楚。

  林挽衣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我太弱了。”

  顾濯摇头说道:“是时间太短了。”

  林挽衣说道:“当下就是现实,未来可期是谎言。”

  顾濯说道:“若无未来,怎有如今?”

  林挽衣沉默了会儿,说道:“你是对的,但我们总不能活在未来,我们只能期望未来。”

  “未来的我会是怎样的?”

  她平静说道:“连我自己都无法确定,我相信自己在修行上有着最好的天赋,但步入羽化从来不只是天赋的事情,而羽化之前,我有什么资格和你并肩呢?”

  顾濯想要说些什么。

  “与你并肩只是举个例子。”

  林挽衣顿了顿,说道:“我可以为谁而死,但我绝不会为谁而活。”

  顾濯沉默片刻后,说道:“这是对的。”

  林挽衣很喜欢这四个字,唇角泛起一缕笑意,说道:“谢谢。”

  “不客气。”

  顾濯问道:“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吗?”

  林挽衣似乎有些累了,又再喝了一杯酒。

  灯火映照着她的脸,那是微醺带来的浅红。

  然而她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明亮着,清醒无比,洒然一笑:“当然还有很多,但都已经不重要了,我现在愈发确定一件事情。”

  顾濯有些好奇,问道:“什么事?”

  林挽衣起身,往外走去,一字一字说道:“你让我喜欢是一件合乎情理的事情。”

  走到半途的时候,她突然间回忆起一件事,问道:“还记得那年夏祭结束后,你坐在屋檐下和我长编大论探讨喜欢吗?”

  顾濯说道:“记得。”

  “当时你是在糊弄我吗?”

  “是真心话。”

  “但也是糊弄。”

  “……主要那时候的你就是个小姑娘。”

  “拒绝到底怕坏了我的心情,答应又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么想下来,当时的你也挺为难的。”

  林挽衣想着那天,突然间笑了起来,说道:“虽然知道你很难做,但要是能再来一次,我还是要这么做。”

  顾濯叹了口气。

  也许是因为前一句话的缘故,林挽衣没有让谈话在此结束,带着善意留下了一句话。

  “提醒你一件事情,裴前辈很像那时的我。”

  ……

  ……

  裴今歌回来了。

  账已经结过,那满桌冷菜当然不会再吃,她与顾濯往酒楼外走去,迎面便是冷风吹。

  哪管春来,北地的夜风依旧是凛冽的,可教人酒醒。

  镇上灯火稀疏,光线便也昏暗,林挽衣不知消失在何方。

  两人没有谈论这些,结伴走在夜色下,漫不经心地说着随意的话,说今天的菜好吃与否,去易水那一趟可还算得上顺利,这来回数百里的路走得可累。

  话到后来,他们还是不可避免地谈到林挽衣。

  主要是裴今歌心生怜惜,认为今夜过后易水必然震怒,林挽衣在这种时刻上门问剑恐怕不太合适,而顾濯却觉得这一切来得恰好,所谓痛快,便是要战个痛快。

  裴今歌很不习惯从顾濯口中听到这般热血言语,只觉得不管怎么想都是你在挖坑,思考要不要走上一趟易水,直到顾濯开口提醒她,以魏青词那无趣到令人懒得厌恶的性格,再如何也不会让林挽衣出事。

  从这里开始,两人很自然地聊到剑道三宗的三位掌门,发现这三人除却林挽衣名那位师父即朝天剑阙的掌门外,都是固执到让人摇头的性情,于是得出朝天剑阙最合适不想当剑修的剑修。

  “不想当剑修的剑修是什么剑修?”

  “还能是什么?自然就是不纯粹剑修。”

  “当纯粹剑修有什么好处?”

  “额……或许可以越境而战?”

  裴今歌冷笑出声,说道:“那你让魏青词带上且慢,来和我战上一场。”

  顾濯有些无语,说道:“这能是一回事吗?”

  裴今歌翻了个白眼,讥讽说道:“而且哪有什么纯粹不纯粹的,我拿两把不同剑放在你面前,你能说得出哪把剑是纯粹的吗?”

  顾濯无奈说道:“我说的是人。”

  裴今歌自知理亏,全然当作听不见,极为生硬地把话头放回林挽衣的身上。

  只不过这一次她说的是剑道三宗归一的设想。

  听到这句话后,顾濯沉默很长一段时间后,语气颇为复杂地说了句话。

  “我当年也有过这样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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