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道于天 第441节

  ……

  在上届夏祭结束后的那个漫长的冬天里,裴今歌不为人知地行走于东南一带,追寻着盈虚留下的那些痕迹,迫切地想要弄清楚天命教的最大秘密。

  后来她颇为讽刺地发现那个秘密一直在她的身边。

  总之,那时候的裴今歌出于职业习惯,为办事方便购置了好些宅院。

  其中最好那座宅院是在齐国都城外,青色山陵的最高处,与一间佛寺为邻居。

  裴今歌的安排极尽妥善,没有让自己和顾濯的出现引起任何动静,仿佛他们早已在此住了数年时间。

  在这过程中,她甚至还通过一条不为人知的隐秘情报渠道,为王景烁送去顾濯的亲笔信。

  她就是这么个闲不下来的人,纵使忍不住要为自己寻些事情来做,如此方可安心。

  如果不是为了低调,恐怕每天都会有情报源源不断地送来,以供翻阅。

  顾濯对此自然不会有意见。

  听晨钟,闻暮鼓,他十分认真地养着自己的伤,兼之思考三问中的第二问。

  ——众生。

  裴今歌偶尔也会过问,但总是问而不言,就像她和顾濯在白帝山上相处的时候。

  直到某天,顾濯想起某事。

  “你为什么能用折雪?”

  “……这也值得你问上一句吗?”

  “折雪是我的剑,旁人不该能握在手中。”

  “难道我是你的陌生人吗?”

  “这句话未免太过胡搅蛮缠了些。”

  裴今歌面带不屑,置之不理。

  越强硬越虚假,顾濯哪里还能不明白,裴今歌看似对他的修行路漠不关心,事实上却是关心到极点,以之为镜。

  他当然不介意这个事实,只不过觉得很有趣,便笑出来。

  裴今歌很介意他的笑容,面无表情说道:“你很得意?”

  顾濯笑着不说话。

  裴今歌有些烦,声音微冷说道:“早知道让那两个白痴死了得了。”

  顾濯没法否定这个事实,赶紧敛去笑容,认真道谢。

  “你的伤差不多是要好了。”

  裴今歌面无表情说道:“等开春后,我们就分别吧。”

  顾濯认真问道:“你准备去做什么?”

  裴今歌不说话了。

  是的,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顾濯看着她,说道:“假如你无法下定决心来杀死我,那就不要站在大秦那一边,这除去让事情变得复杂和无趣之外,再也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裴今歌是极骄傲的人,说道:“我只是想要不留遗憾地杀死你。”

  顾濯说道:“不,你是喜欢我。”

  裴今歌闻言,哑然失笑出声,说道:“看来你忘了,在白帝山的时候我告诉过你,我根本不喜欢你。”

  这句看似极具力量的话,却被一触即溃。

  “我有过喜欢的人。”

  顾濯看着她的眼睛,平静说道:“我只会在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才会说我不喜欢她。”

  裴今歌沉默了。

  事实似乎就是这般模样。

  不知为何,远方寺庙在这时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那似乎不只是南齐王室拜佛带来的动静。

  听着那些声音,裴今歌的心境不知为何而沉静,对顾濯说道:“至少我没有完全食言,我或许对你抱有好感,因为你的确符合我的审美,但我依旧不爱你,这就是事实。”

  顾濯望向那头,眼神变得有些古怪,说道:“我同意。”

  裴今歌看着他的脸,认真问道:“你能不能给自己毁容?”

  “……你是喜欢我的长相?”

  “我又怎会是那般肤浅的女子,但不可否认,要是你脸上长满麻子,布满坑洼,当年在望京时我绝对不会亲自见你。”

  顾濯无言以对。

  还有一句话裴今歌没有说。

  ——我生得这般好看,又怎能喜欢上一个相貌平平无奇的人?

  这句话太自恋,她当然不愿意说,要为自己留清高。

  一道叹息声响起。

  顾濯站起身,往外头走去,问道:“要去看看吗?”

  裴今歌明白他是要去看南齐皇室礼佛,很是不解,说道:“那有什么好看的?”

  顾濯说道:“当然有。”

  裴今歌墨眉微蹙,说道:“是什么?”

  顾濯不作遮掩,十分干脆地给出了原因。

  “难道佛祖不值得你看上一眼吗?”

第333章 让我们一起灭祖吧

  修行史上总有那么几个绕不开的称号,佛祖毫无疑问是其一,甚至是最为重要的之一。

  万万年中出其右者,除却那姓名早已被湮灭在时光长河中的第一位修行者,纵是道祖也不过是与之并肩而已。

  裴今歌对修行有着无限的热情,直至今日仍未衰竭半分,又怎可能对佛祖无兴趣。

  只是当她回忆起那天顾濯在慈航寺山门前,亲口告知自己的那些话,眉眼间多了些不悦的颜色,蹙了蹙好看的眉尖。

  片刻后,裴今歌神魂出窍,去到不远处那座寺庙。

  果不其然,无垢僧出现在她的感知中,正满脸笑意地旁人寒暄着,看上去真是世俗极了。

  “是他?”

  “是他。”

  “就是他?”

  裴今歌问得很认真,墨眉紧蹙深凝。

  顾濯却有种在唱歌的感觉。

  他在心里轻声来回念着这几个字,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我不至于认错,因为道休没有认错的道理。”

  那年秋天,元垢寺中有宏大佛光降临人间。

  其时的道休试图以此断定是否顾濯满手血腥,最终一无所得后走出那间禅房,与无垢僧微笑着说了几句话,大意是遗憾未能收徒,然而他的神情却丝毫没有随着话音而流露惋惜之意。

  如果那是场面话,就不该止于颜面上。

  最好以及最合理的解释是道休因为那道佛光的缘故,对无垢僧的身份来历忽生顿悟,有意留下这么一句或许是玩笑的话。

  裴今歌不知道元垢寺中的变故中还有这般细节,沉默片刻后,嘲弄说道:“都是些死也不愿意死个干净的人。”

  顾濯说道:“无非求不得。”

  “令诸有情,皆有所得。”

  裴今歌讥讽说道:“想到和尚们总爱说这种空话就觉得可笑。”

  如果是过去的顾濯,这时候必然愉快赞同,因为他不喜欢和尚。

  事实上,如今的他依旧不喜欢,但出于某些缘故终究是有所改观,对裴今歌说道:“正是因为做不到,才要说出这般话,为自己留下一个希望。”

  裴今歌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摇头说道:“无非自欺欺人。”

  话止于此,她动作十分自然地起身往房间走去,更衣。

  顾濯抬起头,望向清朗天空,见不到丝毫落雨撑伞的征兆。

  他突然生出强烈的怀念,想要与那些久别的朋友重逢,只是像从前那般说说话就好,也不用做些别的什么。

  他从去年冬末开始习惯的清净,在这一刻化作沉重的孤独,就像是置身于万丈深海中,无数海水汹涌挤压而来,占据着他的整个世界。

  这种鲜明到极致的情绪冲击,直至换过衣裙后的裴今歌站在他身旁,等待到心生不安伸手拍打他肩膀时,才是把他唤醒。

  “出事了?”裴今歌神情凝重问道。

  “没。”

  顾濯收回视线,看着裴今歌以淡妆修饰的美丽颜容,说道:“只是想到从前些事情,很怀念。”

  裴今歌哪里会相信这种说法。

  然而片刻沉默后,她没有选择追问下去,随意说道:“走吧。”

  两人并肩而行,离开别院,走在鹅卵石堆积出的弯曲小径中,往同在青陵之上的那间寺庙行去,步履缓缓。

  冬末的寒意早已过去,天气终日晴朗,山间的花都已被骗得提前盛开。

  如今姹紫嫣红开遍,何时得见断井颓桓画面?

  顾濯这般想着,听到裴今歌的话。

  “有什么该说的话,就说,别藏着。”

  “啊?”

  “我的意思是,我已经把太多筹码压在你的身上,假若你让我血本无归,那我会杀了你的。”

  “……好。”

  裴今歌说得很认真,找不出别的意思。

  顾濯听到的却都是关心。

  别院与那座寺庙还是太近,长不过半刻钟的路程,伴随着两人拐过一个寻常转角,寺庙的正门赫然映入眼中。

  寺前的广场伫立着一座约莫十丈高的佛塔,平日里常有人手持长香心怀虔诚绕塔而行,再是放香入炉,以求佛祖庇佑。今日是南齐国君前来礼佛,自然没有这等画面——僧人们恭敬地在那张写着天莲二字的横匾前站成两排,面容无不沉重严肃,令围观的人群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南齐国君坐在车辇上,不曾落地一步,而天莲寺的住持就在旁边作陪。

  很有意思的是,这位君主明明不愿与庶民踏上同一片土地,偏偏那车辇悬挂的都是纱幕,让人得以隐约窥见其身影轮廓。

  无垢僧此刻也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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