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师殿内,无数画像随风而动。
就像是迎风时的道袍。
站在画中的天道宗的先贤与祖师们无不栩栩如生,面带慈悲与温和,给予他厚重的期望与注视。
那些目光暗里蕴藏着的鼓励是如此的炽烈。
顾濯的口吻突然变了。
“天庭的建立不是终点,而是一个崭新的起点。”
他复述着那些死人的语气:“天道宗的历代先贤将会走出历史,掸去身上的尘埃,在天庭中成为真实的神明,高居云端之上统治这个人间。”
余笙沉默不语。
“统治人间同样不是最终的目的,只是一个修行的过程,羽化者为求登仙的过程。”
顾濯说道:“羽化中人生前或死后,只要愿意皆可灵智入天庭成为神灵,继续未完的修行路,以漫长的时光去消磨阻拦在身前的顽石,直至踏出登仙的那一步。”
余笙忽然问道:“天庭的存在是为了让神灵得以不死不灭?”
顾濯嗯了一声。
想着那座高居云端之上的天庭,想着那些俯瞰众生的神灵,想着那时候的人间将会是何等模样……余笙的眼神变得极为冰冷。
修行是极为自我的事情,修行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同一片天空下,在那遥远的荒原必然还有荒人为求饱腹而舍生忘死,以鲜血和肢体甚至性命换取中原人们需要的道法材料。
那些材料最终会被送到各个势力当中,被其中境界最高者先行挑选取走,再又层层分散下去。
天庭若是得以建立,十数……乃至于数十位羽化转生而成的神灵,届时该要有多少人来供奉它们的修行所需?要有多少人为此付出性命?
当某天,活在大地上的人们终于无法忍耐下去,要面对与战胜的却是倚仗天庭而不死不灭的神灵。
更重要的是,天赋超然到足以步入羽化之境的修行者,为什么要舍了性命与之为敌?
并肩而立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哪怕千年万年中有了那么几个特性独立的人,又能如何?
况且成就神灵之躯所求最终目的是登仙,是超脱,而不是长驻天穹之上,最终成为腐朽不堪的神像。
这是细水长流。
是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是天道宗从未把自己视作为道门一属的原因。
天庭之上,理应包罗万千。
……
……
不知何时,顾濯和余笙行至那片瀑布前。
水花飞溅带来寒意,天光在淡薄雾气中折射,如画般美。
“我不喜欢这个想法。”余笙很认真地对他说道。
“我也不喜欢。”
顾濯说道:“我很喜欢你的不喜欢。”
余笙安静了会儿,轻声说道:“我的不喜欢是因为我的出身缘故,你的不喜要比我纯粹上太多。”
顾濯心想都是不喜欢,哪有什么高下之分?
“我还有一个问题。”
余笙偏过头,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当年得到了一个怎样的许诺,我意思是,假如天庭得以存在,你在其中将会扮演怎样的角色?”
第318章 不必留下的过往
顾濯没有回答,说道:“你觉得呢?”
余笙想了很长时间,眼里的情绪自疑惑中步入沉静,转而问道:“天道宗那位祖师最终是死,还是登仙?”
“假如我知道。”
顾濯给出的答案听着有些莫名其妙。
余笙听懂了,认真说道:“那你拒绝的理由和我同样充分。”
天道宗祖师提出天庭这个前所未有的设想,当然可以被解释为让宗门得以长久存世,让后世步入羽化境的晚辈人人得而登仙……但更可以理解为当时的他对登仙并无绝对把握,决定要为自己留下一条后路。
顾濯摇头说道:“这只不过是你和我的看法。”
言语间,他伸手在水雾中摘下一道天光,放到眼前静静地看着,如观当年景。
在那场谈话结束之前,天道宗的那些长辈从未想过他会摇头拒绝,不接受这个无论怎么看都很有必要和道理的设想。
结果如此不愉快,那时的场面当然来得更不愉快。
祖师殿中的气氛压抑到极致,来自画像里的那些目光不再是炙热的,在冰冷中开始流露出漠然与暴怒的情绪。
长老们的笑容相继消失,神情在不解中化作冷漠的凝视,与漫长无止境的沉默。
沉默啊沉默。
那时的顾濯站在如浪潮般拍来的沉默中,仰起头与挂在最中间的那副由始至终没有变化的画像对望良久,最终转身离开。
“为什么没有人劝你?”余笙挑眉,不解问道。
“当然不是因为我的性情缘故。”
顾濯松开手,让那道天光消散在水雾风中,说道:“原因很简单,当时的我只要愿意随时都能踏出羽化那一步,而这在他们的意料之外。”
余笙如何能听不出言外之意?
当时天道宗的长老们已经没有信心正面战胜顾濯。
她的心中毫无意外,只觉得理所当然,摇头说道:“真是无趣。”
顾濯看着她说道:“我以为你会说冷漠。”
“当然也是冷漠的。”
余笙顿了顿,转而问道:“晨昏钟为何还能在你手中?”
其实她本想要说的不是这句话,而是感慨他能在如此冰冷的地方有这般正常的性格,但这样的话……最近的她似乎已经说得太多,自觉不妥,于是才会这么生硬地转换话题。
“这事啊……”
顾濯想了想,说道:“没有什么别的特别原因。”
余笙用鼻音嗯了一声,二声,是不解的意思。
顾濯诚实说道:“就是我在修道上的天赋真的很不错,性格也不糟糕,让晨昏钟稍微有些看不上别人。”
余笙无言以对。
她偏过头,避开那道貌似诚挚的目光,往前方走去。
水雾里弥漫着的微冷湿意被风一吹,没入衣领缝间为肌肤带来的冰凉感觉,极容易为普通人带来卧床不起的风寒,但对修行者来说却是恰到好处的惬意享受。
背负双手任由风吹,余笙心神愈发来得清醒。
突然之间,她想起一件还未过去太久的事,问道:“观主所言?”
顾濯知道话里指的是什么。
去年冬至那天,观主以天意所向作为理由来解释当年为何偷袭天道宗掌教,让道门在玄都决战中败得如此彻底。
当时没有谁反驳这句话,但事实上也没有人相信。
然而如今回望或许那就是天意。
假如那就是天意所向,这是否代表天庭的建立不为天意所喜?
再以此作为推断,天诛又该作何解释?
这其中牵连着太多的问题,过往那些已经盖棺定论的事实,似乎还有藏在棺材盖下的秘密,从未暴露在玄都之外的天光下。
“以清净心观人世间,清净观由始至终都是这天底下最接近天意的地方。”
顾濯说道:“问题观主的境界着实有些糟糕,自己的想法又总是来得太多,看事情便看不出真切的那一面,但过程错了,看法也错了,不代表他的最终抉择也是错的。”
观主的背叛是在他身死以后,那时他的师兄玄枢依旧活着。
就在这时候,一个念头在这瞬间无可抑制地出现在顾濯的识海中,徘徊不去。
在他死去后的师兄究竟抱着怎样的想法才会落得那般下场呢?想来还是像今天这般执着于建立所谓天庭,完成这个贯彻天道宗历史的莫大宏愿。
若是宏愿得证,届时的天庭是否会有他的位置?
又或者他的死去其实是计划中的必要步骤?
顾濯敛去思绪,说道:“挺乱七八糟的。”
余笙叹了口气,说道:“是真的很乱七八糟。”
“这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很多时候就像被猫玩过的线团,乱到你根本分不清本来面目。”
顾濯说道:“而且这个线团往往不会被解开,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乱,直到每个人眼中看到的图案都不一样,都有自己的道理。”
余笙不喜欢这种话题。
无论当年还是现在,她都觉得这样的看法太麻烦,不再接话。
走过弥漫水雾,迎着晨风而行,在某刻视野骤然开阔。
沐浴朝阳金光的群山就此撞入眼中世界,白雪与黑土的疆域在这一刻变得模糊。
长时间的安静。
余笙看着那些起伏有致的山峦,说道:“我还是觉得这百年前,不,上千上万年的所谓夙愿传承到今天,就是一坨臭不可闻的屎。”
这句话不雅至极,不像是她会说的话,故而必然是真心话。
顾濯说道:“我赞同你。”
余笙讥讽说道:“更可怕的是,后来者还要将此奉之为瑰宝,爱不释手。”
顾濯想着先前那个屎字,再想到这句话里最后那个词语,识海中很难不浮现出栩栩如生的画面。
——师兄就是画里的那个人。
他久违而难得地有种恶心的感觉,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沉默。
“抱歉。”
余笙对他说道:“我没有羞辱你师兄的意思。”
顾濯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余笙明白他的尴尬,又觉得尴尬总比难过来得要好,说道:“这里的风景的确很好。”
“是很好。”
顾濯接过话头,视线落在山与山间渐为秋色所染的林木,说道:“要不然当年我也不会在闹翻以后,还要厚着脸皮为自己留下这么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