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今歌说道:“请陛下直言。”
白皇帝看着她说道:“替朕去一趟慈航寺。”
裴今歌有些意外,问道:“慈航寺?”
“缘灭镜。”
白皇帝转过身,往御书房走去,说道:“从和尚手中替朕取来那面镜子的碎片。”
裴今歌看着皇帝的背影,突然想起白帝山上那座未完成的大阵,说道:“宰相大人先前有要事让我第一时间转告给陛下您。”
白皇帝没有回头,嗯了一声,询问的意思。
裴今歌说道:“王大将军言称荒原有异动出现,奈何深在群山之中,他已经命人前往打听,但短时间内很难得到具体的消息,希望神都为此早做应对。”
……
……
秋风席卷人间,暑意尽消。
证圣四十一年已经步入后半段,天下相安无事。
人们回忆起去年的肃杀之意,心中常有庆幸之感。
南齐还在歌舞升平,北燕依旧是被驯服的家犬,大秦始终天下无敌。
道门与禅宗皆在沉默,诸宗更如此。
唯一不同的是送往神都的各种珍贵道法材料,比之往年要明显多出数倍甚至十倍,但这往往被认为是战败的代价,没有人认为此事不妥。
至于皇帝陛下对政务兴致缺乏的事实,就连知情人也都不在意,毕竟往年都是这般过来的。
让世人真正意外的消息只有一个——自明年起,证圣这个年号将会成为历史,却不知道是被什么取而代之。
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顾濯和余笙未曾沉默,只觉得岁月的确漫长。
入秋后的两人自东海折返,往西而行,直至益州。
这一路上都很安静。
世事便是如此。
像顾濯和余笙这样了不起的人,若是遇到麻烦,往往是他们想要遇到麻烦。
无论饮食还是风景来看,益州都是一个极好的地方,找不出太多值得挑剔的地方,便有很多可以高兴和愉快的地方。
余笙坐在火锅前,看着正在沉浮不由自主的红椒,很突然地回忆起这些天里有过的那些灼热感和压迫感。
“是太辣了吗?”
顾濯看着她微红的脸,不解问道:“我替你要碗冰粉?”
余笙微怔,抬手抹去额头不存在的细汗,说道:“这样就好,我很喜欢。”
“我也是。”
顾濯有些遗憾地看着身前的火锅,想着近些天吃过的兔肉与鱼,说道:“吃完这顿后,我们就去看天南的雪了。”
天南最好的雪在玄都之上。
又以万山逢雪迎朝阳之景为最。
余笙对此当然熟知,哪怕她前世今生从未去过玄都。
就和顾濯从未陌生过神都是同一个道理。
“在那天,我和你弟弟见了一面。”
顾濯忽然说道:“他问我,我神游天地时为何不愿重回玄都。”
余笙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么一件事,想了想,问道:“为什么?”
顾濯说道:“很简单的一个理由。”
余笙心想这话说了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就是……”
顾濯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我最开始的那个家已经回不去了,玄都对我来说便是第二个家,我觉得很有必要带着你一起回去。”
余笙下意识说道:“那我什么时候带你回我家?”
顾濯微微一怔,说道:“这不太方便吧?”
余笙心想好像是很不方便,但又觉得这会让问话的自己显得比较白痴,刻意平静地说道:“的确不如回林挽衣家方便。”
顾濯无言以对。
余笙看着他的沉默,突然有些不高兴,轻描淡写说道:“当然也不如回裴今歌家方便,你不要看她在神都活了大半辈子,其实她是益州人,比我要能吃辣多了,家兴许就在这附近。”
顾濯心想这是真的生气了,连忙换了个话题,说道:“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余笙挑眉问道:“何事?”
顾濯说道:“我看见第二个问题了。”
余笙神情微凝,不再去想那些,问道:“是什么?”
“众生。”
顾濯正色说道:“天地之后,便是众生。”
第316章 玄门之枢
“就这么简单?”
“嗯。”
“想不明白。”
“为什么?”
“天地是大道之显,众生只是众生,这不像是你给自己设下的问题。”
“有些道理,但事实的确如此。”
“你觉得第三个问题是什么?”
“海浪还没退去,我只能确定那个问题,不是问我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
火锅沸腾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包厢。
顾濯和余笙的对话依旧清晰,没有被辛辣的味道所模糊。
两人继续为对方捞着锅里的毛肚和鸭肠,没有太多的对望,仿佛只是在说寻常小事情。
某刻,余笙忽然停下举箸的动作,抬头望向隔着热雾的顾濯,认真问道:“这第二个问题,是你带我去玄都的原因吗?”
“不是。”
顾濯否定得很直接:“我只是想让你去看我所熟悉的风景,因为我看过那些年里你眼中的景色。”
余笙明白这句话指的是什么。
那年夏祭,她以一招之差败在顾濯的手中后,情不得已之下带着他走向苍山之巅共望日出——那是百年间唯一的第二人。
若是换做寻常的姑娘,这时候想来还会有些不愉快。
她毫无疑问是极不寻常的姑娘,是站在人世间最高处的大人物,因此她有更多的不愉快。
如果当时的我就知道你是你,哪怕最后还是输,也不可能是以那种方式输。
更重要的还有一个问题。
“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余笙的声音很淡,听不出在乎。
顾濯无需回忆,说道:“在苍山脚下的那一刻就意识到不对劲了,后来见到你的时候更是觉得不妥,主要原因是……”
余笙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顾濯想了想,还是决定诚实,说道:“当时的你太不像是一个年轻人,无论气质还是言行,而且你当时真的很居高临下,高高在上。”
余笙回忆起那时候的画面,想着自己的谦虚有礼,沉默片刻后,说道:“先吃吧,鸭肠都要老了。”
顾濯很是听话。
眨眼之间,他的碗里被夹杂着花椒的鸭肠满上,看着就很不轻松。
但他吃得十分认真,慢斯条理却没让人感觉不耐烦,有的都是享受和满足。
余笙很喜欢这样的他,为他举箸夹更多菜,怎么都看不腻。
平静终不可久的道理两人都懂,横亘在立场上的矛盾远未到被岁月消磨的境地,无论再如何去视而不见,还是有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
正是因为明白,他们更加珍惜如今的时光。
这顿火锅吃了很长时间,直到秋日西斜顾濯和余笙才是离开酒楼。
两人没有走出益州,而是散步在大街小巷里,牵着彼此的手,与寻常夫妻找不出区别。
时而停步街边,时而留步桥上远望它方,余笙没有继续再借风景作画,安安静静地轻声去说那些有意思的发现,与百年前的她相比起来,区别大概是话明明少了,情绪却浓了。
入夜后,他们依循着灯火的稀疏前行,在不知不觉中到戏班看了一出剧。
故事没能在两人的记忆里留下太多的印象,不是因为表演不好,又或者变脸缺了意思,而是他们心思都在这是第一次上。
余笙的眼眸倒映着梨园灯火,如水般微微荡漾,有话想说。
顾濯没让她说,因为他已猜到那是怎样的话。
传说不必走进现实,诗仙可以长留在那天的夜色里。
余笙很遗憾,但尊重。
然后他们迎着繁星的注视,正式离开益州,去往天南群山。
入秋后的山间气候早冷,与城中自是截然不同,即将抵达蜜月尽头的两人默契地放缓脚步,让数百里路行至秋半,层林浸染。
光阴都已在山色中。
午后某刻,顾濯在某条山涧旁停下脚步,抬头望去时隐约可见孤峰在云雾中。
那就是玄都所在。
余笙蹲下身来,捧起清冽溪水洗脸,轻声说道:“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条山道通往玄都,我本以为这次和你过来会很麻烦。”
神都到如今都未下达撤军的命令,玄都正门依旧无人可过,为大秦所封堵。
顾濯说道:“当年闲着无聊留下来的路,除我以外大概只有盈虚知道,你不清楚很正常。”
余笙听懂了,说道:“与天道宗的山门大阵无关。”
“你知道,有段时间那些老人一直惦记着让我收徒,真不是一般的烦人。”
顾濯坦然说道:“总归要下山放松一下心情。”
余笙有些好奇,问道:“比如?”
顾濯伸出手,指着某个方向,说道:“那边有座小镇,镇上有我吃过很多次的店家,不知道如今还在不在,最重要的是有赌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