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道于天 第408节

  更不是被戳到痛处。

  白皇帝的语气如旧平和,仿若晚春时微醺的午风。

  他静静地看着顾濯,说道:“这不是过去的你会做出来的选择,你何以这般眷恋人间?”

  顾濯没有对此给出任何的解释,尽管那个答案很简单。

  就像白皇帝也不会因为他的疑问,就把全盘计划尽数托出。

  是的,这场谈话至此为止都是真诚的,谁也没有在欺骗着谁,但这不代表没有回避和沉默的余地。

  “你的时间不多了。”

  白皇帝看着顾濯,说道:“聊些真正有意义的吧。”

  顾濯道了声好。

  白皇帝问道:“你觉得天道为何物?”

  顾濯轻声说道:“天道宗对此有着详尽的推断与看法,相关的道藏你在这百年间理应翻阅过无数次,也许比我还要来得更为熟悉,而白帝山上那个见不得半点天光的忌讳,同样为你所知,你理应有自己的看法。”

  白皇帝安静片刻后,说道:“我的看法很简单,如若活物。”

  顾濯叹息说道:“是啊。”

  白皇帝说道:“死而复生的感觉怎样?”

  “其实还不错。”

  顾濯眼里流露出些许情绪,带着憾意说道:“只不过想到云梦泽因我而重现人间,数十万近百万人在洪水中被迫流离失所,便无法为此而感到愉快。”

  白皇帝平静说道:“像你我这样的人,无论做何选择,最终都会牵扯到千万人的性命。”

  顾濯说道:“那是另一回事了。”

  白皇帝伸出手,摘下洒落至此的一缕天光,于指尖缠绕把玩。

  “你喜欢我皇姐?”

  “我的答案只有一个。”

  “这句话确实没有什么意义,但我既然是她的弟弟,总归是要问问你的,而且……”

  “嗯?”

  “对我而言,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

  顾濯偏过头望向白皇帝。

  在片刻间,他想到无数个可能的存在,但最终他什么都没说。

  可能只是可能,并非事实。

  那就不值得追根究底。

  白皇帝与他对视,问道:“你还能再活一次吗?”

  “大概是不行了。”

  顾濯说道:“你想重来一遍?”

  白皇帝说道:“难免抱有这样的念想。”

  “也对。”顾濯笑着说道:“否则皇后也不会对你抱有那样的看法?”

  白皇帝微笑说道:“如果真有那天,我将会让自己淹没在人海里,变成寻常无奇的一滴水。”

  顾濯问道:“多年以后,再在世人的目光中举天光而飞升?”

  白皇帝说道:“又或许是不为人知地度过余生。”

  “这都是很好的设想。”

  顾濯安静片刻,遗憾说道:“很可惜,当年的我根本没有想过这些。”

  白皇帝眼神微变,想到一种可能。

  瞬息之间,百年前的旧景色再次映入他眼中。

  ……

  ……

  极高处的天空被真实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万万顷水从天而降,根本无法用暴雨这两个字来形容,更像是天河倾塌,又或大海崩落。

  海水带着难以想象的威势撞碎铅云,没入群山,席卷万物。

  无数建筑就此被毁于一旦,身在其中的修行者死伤无数,人们惊恐地呼喊着求救着,然后在这灭世之灾前被海水拍成肉泥。

  白皇帝站在万丈空中。

  雨水早已打湿他的面庞,寒意来得越发渗人,冻杀骨髓。

  他的目光穿过无数的水珠织成的帘幕,望向那个身着道袍的年轻人,落入眼中的唯有平静与坚定。

  就在下一刻,晨昏钟声响彻群山。

  天河倒流,大海复归。

  人间安然无事。

  那是晨昏钟的第一次响起。

  ……

  ……

  白皇帝从回忆中醒来。

  顾濯依旧还在,没有离去。

  “就谈到这里吧。”

  白皇帝松开手,让黯淡天光在指尖如花散开,对他说道:“你该走了。”

  顾濯说道:“还有几句话的时间。”

  白皇帝说道:“问吧。”

  若非心中还有疑问,何必留下?

  “去年冬至那天我听到的话。”顾濯看着他问道:“是你自证圣年间处心积虑而来的想法吗?”

  白皇帝笑了起来,说道:“难道不像吗?”

  顾濯诚实说道:“当我发现你站在这座破道观的前一刻,我都相信着,那就是你真正想要做成的事情。”

  白皇帝说道:“那自然就是真的。”

  顾濯没有再问下去,因为这已经没有意义。

  白皇帝伸出手,随意握住旁边一枚黑石,将其碾为粉尘。

  只是片刻,他便确定某个事实,说道:“你果然还是没去玄都。”

  顾濯忽然沉默了。

  白皇帝如何还能不懂,看着他满是感慨地笑了笑,说道:“原来这世间并非没有让你望而却步的事物。”

  顾濯想着前天与余笙相见时的画面,想着林挽衣的那句娶我,摇头说道:“其实有很多,比你想象中的还要更多,不是一般的麻烦。”

  白皇帝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很是意外。

  “我该走了,不然她给我做的早饭会凉的,那不好吃。”

  顾濯看着破道观里的数十蜡烛与红枫,回忆起风雪刺痛面颊的感觉,最后说道:“既然你是大秦的皇帝,那就不要忘记荒原。”

  话音还未完全落下,他的身影便已消散,不复存在。

  风渐息。

  白皇帝沉默不语。

  最后那句话到底是警告,还是提醒?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从思考中清醒过来,继续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就像不久前顾濯说过的那般,道门自战败以后,确有数之不尽的古老道藏被送进神都,为他所得所阅再所思,而思有所得。

  身在此间,以当年穷尽道门之力留下的这枚道场碎片作为明镜,可以印证他这百年间所得。

  ……

  ……

  白帝山上一片安静。

  裴今歌没有为顾濯留下道别的机会,早已离去。

  与她一并离开的还有太监首领。

  随着顾濯的真正归来,天与地间那一道光柱在风中消逝,仿佛从未存在过。

  千千万万道历经半年时间,铭刻在大地上的阵纹在这一刻尽数过载,紧接着布阵的道法材料无法承受随之而来的庞大压力,开始燃烧,沦为灰烬。

  阳光笼罩下,那些火焰有万般不同的颜色,宛如无数盏琉璃灯。

  顾濯走过灯火,回到那间石屋。

  他没有隐瞒的意思,对余笙简单说了一遍事情。

  余笙听得很随意,与认真没有关系。

  在途中,她甚至为顾濯敲碎了个咸鸭蛋,放进粥里。

  “话都说完了吗?”余笙问道。

  “嗯。”

  顾濯接过那碗白粥,看着颜色鲜艳的蛋黄,很有食欲。

  余笙轻轻点头,又再问道:“接下来,你还有别的事情吗?”

  这句话她问得很认真。

  顾濯沉思片刻后,说道:“没有了,第一个问题我也解开了。”

  是的,天问在他心中已有答案。

  神游天地,虽未穷四海而尽八荒,但也足够他为自己找到那个命中的答案。

  就在白皇帝问他何以眷恋人间的那一刻。

  十分简单的一句话。

  ——相看两不厌,仅此而已。

  余笙很满意,唇角微翘,说道:“尝尝我的手艺。”

  顾濯端起那碗粥,坐在门前,迎着盛夏的阳光开始吃早饭。

  与寻常找不出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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