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这一声好,围在附近的官员接连松了一大口气,毫不犹豫地转身做出吩咐——以刘鸿煊的名义。
院门前,林挽衣注视着这一幕画面。
十余丈的距离,刻意压低的声音,让她无法听到那些官员到底说了什么。
但是从那无法抑制的喜悦之色,以及匆忙变化的反应中,她理所当然地判断出其中的真相。
这个过程长不过一个呼吸。
然后。
林挽衣做出决定。
她闭上双眼,不再去看骑在马上的刘鸿煊,似是疲倦。
长剑离开她的右手,不是失去力量的松开,而是掷出。
凝聚着林挽衣所剩全部真元的剑锋,骤然破开场间的暂时死寂,在数千道诧异目光中脱手而出,以恐怖速度与空气颤声剧烈摩擦,带起一缕苍白的焰光!
剑锋之前,仿佛连夜色都被斩开成两半!
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剑,那就没有人能拦下来。
刘鸿煊眨了眨眼,很是茫然地低下头,没能从自己的胸膛看到一个巨大的创口。
他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正准备抬头望向林挽衣,发出嘲弄之时……他突然有种变得轻飘飘的感觉,与过往的人生有万种不同,好似登仙。
他甚至惬意到想要发出叹息声,却听不到任何声音的响起,于是他忍不住皱起眉头,终于在这不解中发现了一个事实。
他眼前的世界正在不断坠落,熟悉的身体以一种完全不熟悉的角度出现在他眼中,还有周遭那些官员们充满着惊恐的慌乱眼神。
今夜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人们如此惊讶?
或许只剩下……林挽衣动手杀人了?
想到这里,刘鸿煊终于明白先前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一剑让他的头颅与身体永远分开。
头颅跌落在地时,苍白焰光也然散尽,长剑入地三尺,轰然作响。
刘鸿煊看着自己留在长剑上的鲜血被高温蒸发,想要感到痛苦却无法痛苦,想要哀嚎出声却嘶哑无言,连挣扎都做不到,就此死去。
场间一片寂静。
林挽衣无视落在身上的那些目光,在疲惫中睁开双眼。
接着,她拾阶而下,走过沾染在青石板上的浓稠肮脏鲜血中,走过那些惘然到不知所措的官员与士兵,再次拔出深陷地里的长剑。
这段不远的路被林挽衣走了许久,途中的每一个人都有机会阻止她,但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站出来,只是在震惊中沉默不语。
“今夜就在这里结束吧。”
林挽衣背对众人,声音微沙问道:“有问题吗?”
无人愿意回应,但也没人真敢不回应。
“好的。”
城门司的那位官员小心翼翼地下马,向林挽衣弯腰行礼,神情恭敬至极,说道:“请您放心。”
林挽衣懒得回头,因为疲惫。
她轻轻地挥了挥手,以剑为杖,就此离开。
夜风轻拂长裙,挽起沾血的黑发,在灯火中无比明艳。
人们目送着她的离开,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后来某刻,长洲书院门前爆发出欢呼声,为满座望京所知。
……
……
今夜有多少人死去,便也有多少人活了过来。
活下来的人还要站在人间,死去的人只能被埋进坟墓里——白帝山正是因此而存。
太监首领站在湖畔,任由过湖后骤生寒意的夜风吹拂,身形没有丝毫动摇。
他低下头,沉默地注视着湖面倒映出的景色,仿佛这一片漆黑中蕴藏着最深的秘密。
没有谁来到他的身边,这是一天当中独属于他的思考时间,随行的人们往往认为这时候的他是在思考阵法修筑的相关事宜。
比如工事的具体进展情况,比如某些环节能否节省过去,比如预算是否存在超支的风险,比如……明天补上圆环的最后缺口可否顺利。
太多的事情需要太监首领思忖。
事实上,他所思虑的问题由始至终只有一个。
那处清修地到底藏着一个怎样的答案。
在暮春某天,太监首领无意中注意到食物与香料的用量存在一定的不妥,但这终究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哪怕是过往年月里积攒下谨慎习惯的他,仍旧没有对此过多在意,只以为是有人在偷偷改善伙食。
往常时候的他当然不会在乎这种小事。
奈何入夏后的某天,因为工事进展不顺的缘故让他心中有火气生出,恰逢相似的食物香料亏空又一次出现,想到那些蠢货正在大鱼大肉,令他更是恼火,决意查出一个究竟。
然后……太监首领的目光最终被迫落在那处清修地。
在意识到其中可能蕴藏着的那个答案后,在想到整个人间不见顾濯踪影时,他做的第一件事是亲手写下密信,让最为可靠的心腹把这封信送往皇帝陛下的手中。
这无疑是最为正确的处理方式。
然而太监首领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封信竟是有去无回,仿佛石沉大海。
皇帝陛下没有给予他任何回应。
这个结果让太监首领变得极为不安,甚至心生恐惧。
但他必须要维持住冷静,把这种情绪隐藏在内心的最深处,半边不能流露出来。
为此,他有意改变工事的进展,不着痕迹地让这处清修地成为阵法修筑的最后一个缺口,为的便是尽可能地争取时间,为的就是不打草惊蛇,为的是等待白皇帝的回信。
很遗憾的是,那封回信始终没有到来。
时间却在日复一日地流逝中,推着他不可避免地来到这座湖泊前,必须要揭开藏在这背后的答案。
“陛下……”
太监首领抬起头,望向不见任何灯火的那处崖畔,喃喃自语道:“您如今到底怎样了?”
……
……
云梦深处,月光稀疏。
湖水随着风势荡漾,生出千千万的涟漪,看着就像是布料上的皱褶。
白皇帝站在其间,目光穿过重重湖水的遮掩,落在那座旧道观形成的废墟上。
那年秋天,他以天命垂钓提前布局,借天道印及山河盘之力一举诛杀盈虚于此,为后来的诸多变故掀开了最初的序章。
不过数年时间,如今回想起来却是这般遥远,像是被岁月尘封。
白皇帝心生几分怅然。
盈虚的死仿佛被命运定下。
就像顾濯无论如何都会以道主的名义站在世人眼中,与他相对而立。
道不同,注定如此。
下一刻,白皇帝敛去这一切无意义的情绪,往前。
一步。
风浪骤静,湖如镜碎。
他开始往无光的深渊走去,走向那座旧道观。
此行所求无二。
道主凭何死而复生而已。
第306章 不同的道路
白皇帝走进无光深渊中,任由黑暗涌动袭来,无视蕴藏在其中阴湿如蛇般的危险冰冷气息,衣衫不曾生出一缕皱纹,冷漠地逼近那座早已成为碎片的残破道场。
随着他的不断接近,浓厚如墨块的漆黑突然开始剧烈颤抖,刺耳到极点的摩擦声不断响起,在某刻迎来一声轻响后,无数道细线骤然出现在他眼前的世界中,边缘处渐渐泛起如银般的明亮光芒,锋利至极。
不是反击,而是自毁。
在那年秋天过后,魔主留道观于云梦泽深处这个事实,对站在人世间最高处的那些强者而言,便已不再是一个秘密。
然而直至今夜,数年时间中这座残破道场依旧安然存在于万顷湖水之下,与道主传承被证实为虚无有关,但更重要的是羽化之下的修行者,根本无法靠近哪怕一步。
从最初渗入神魂深处的冰冷黑暗开始,再到道场在遭受超过界线的压力后的自毁规则,哪怕是道休这等绝世强者依旧觉得棘手,无法在不引发任何动静的前提下,进入这座残破道场。
而那数年间又恰逢世事崎岖多变,大秦朝廷与禅宗的关系不再亲密无间,与其在一座残破的道场上耗费精力,何不把目光放在顾濯本人的身上?
诸般原因下,此间历经数十年风雨后,依旧清冷如斯。
白皇帝望向遍布眼前世界的无数条银线。
在这道场破灭的恐怖画面下,他的身影无疑是渺小的,就连抬头的动作都显得那般卑微。
只是当他看了那么一眼后,天地气息骤静骤凝骤敛,无数银线失去先前的色彩,寸寸断裂,伟大与渺小便也失去了定义。
白皇帝收回视线,往前。
世界不再一片漆黑,月色透过湖水洒落淡弱光芒,徘徊在破道观内外,画面颇为瑰丽。
他转过身,望向来时的道路,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绝壁。
那年秋天道场开启之时,万顷湖水依石壁而跌落,便是瀑布。
如今此间依旧洋溢着湖水,然而神奇的是,白皇帝明明身在其中却如同走在陆地上,就像是踏入了另一个平行世界当中。
白皇帝的眼里流露出怀念的色彩。
百余年前,与道主战于玄都之上时,他就曾为相似的画面而心神震撼,感慨赞叹其道法神通之玄妙不可言。
即便是百年后的今天,当他再次看见这一幕时,仍旧由衷钦佩。
那么,这就是他早有预料的变故。
在这追忆中,白皇帝随意地打了一个响指。
啪的一声轻响。
无数泡沫生于水中,相继破灭,连带着湖水也消失无踪。
转眼间,他站在真实的陆地之上,与那座破道观形成的废墟相距仅剩百余丈。
白皇帝往前走去。
与当年相比,这里找不出因岁月而来的变化,还是从前模样。
白皇帝走的不如何快,时不时还会停下来,静观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