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道于天 第380节

  青霄月已在风雪绵延的某天,正式向皇后递上辞呈,带着数十年来不见天日的功名与赏赐,归老。

  于是求知成为过往两位巡天司副司主所共同承认,在巡天司中的代表人物。

  如今这位出身自无忧山的青年杀手,已在众人复杂至极的目光中身居高位,直面朝廷诸公施于的沉重压力。

  唯一幸运的是,求知最擅长的事情其实不是杀人,而是还嘴,以及守口如瓶。

  至于白帝山上住着的那些守坟人,早在天琼峰那场毁尽白家祖坟的变故后,便已成为真正的活死人,根本不在乎外界发生的一切事情。

  故而至今依旧无人得知顾濯的真正去向。

  ……

  ……

  裴今歌的问题最终没有得到答案,原因当然是顾濯不愿回答。

  都不是喜欢废话的人,两人自然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多做纠缠,便如往常般生活。

  春将至,白帝山上的气候稍稍回暖,但底色依旧是寒冷。

  裴今歌在白天的时候去摘了些野菜和猎了几只野兔回来,而顾濯则是在石屋里烧了一锅清水,往里头扔了些姜葱。

  这据说是天南某个地方的火锅吃法,对此裴今歌颇为不屑,认为这远不如益州风味,就连神都流行的涮羊肉都比不过。

  在顾濯指出涮羊肉的汤底似乎也没什么特殊之处后,裴今歌十分认真地向他强调麻酱的味道到底有多么美妙,但最终依旧以沉默收场。

  毕竟,白帝山上不要说涮羊肉用的羊,就连寻常的调料也不多见。

  在这种时候再说麻酱,未免来得过分奢侈。

  入夜后山间有雪,屋内灯火略微昏暗。

  裴今歌和顾濯相对而坐。

  在两人中间,便是那清水火锅,其中没有什么肉,几乎都是菜。

  “我已经感受到破境的契机了。”

  裴今歌举箸夹起一片青菜,随意地过了遍酱肉,送入口中,漫不经心说道:“开春后,只要我愿意就能破境。”

  顾濯认真说道:“恭喜。”

  裴今歌平静说道:“早在多年以前,我便相信自己可以成就羽化之境,从得知你就是道主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是必将到来的事实,所以这其实没有什么好恭喜的。”

  “更重要的是羽化又算什么?”

  她的神情没有自傲之色,摇头说道:“我不止亲眼见过百年前站在玄都之上的你,未央宫之变时的皇帝陛下也在我眼中,我确定自己即便步入羽化,与你们依旧有着难以想象的遥远距离,便没有任何雀跃的道理。”

  话是实话,真心话。

  然而无论是谁听到裴今歌的想法,都会由衷认为她太过嚣张。

  顾濯不这么想,他对此十分理解。

  人世间很多事情往往如此,一朝相见,便会花光余生时光去追逐,再难忘却。

  这或许就是求道者所该有的心境。

  “而且这其中还有一个我过去认为格外白痴但现在自己偏偏成为了那个问题里的白痴的严重问题。”

  裴今歌放下碗筷,目光隔着火锅升起的热雾,看着顾濯的眼睛,声音里的情绪复杂至极,说道:“我和你已经成为事实上的同谋,我若是破境,陛下便有杀死我的理由。”

  “我要是不想背叛陛下,那最好的办法只有一个。”

  她的声音越发冷淡:“杀了你,提着你的人头去见陛下。”

  顾濯叹了口气,说道:“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裴今歌等待着下一句话。

  就在这时,顾濯举箸往锅里夹了一块兔肉,放到她的碗里,神情诚恳地说了句话。

  “所以……要不我们还是先吃口肉再聊?”

第293章 天问

  裴今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沉默片刻后,终究是夹起那块兔肉放进嘴里。

  锅底是清水姜葱,那肉自然没有太多滋味可言。

  然而她却什么都没说,认真且仔细地吃完,再是放下筷子,让声音幽幽响起。

  “那现在可以聊了吗?”

  “再吃……”

  话没能说完,顾濯感受着落在身上的那道目光,从善如流地选择了沉默。

  然后他转而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裴今歌神色漠然说道:“我不会杀死你。”

  顾濯笑着道了声谢。

  裴今歌看着他的笑容,墨眉忽然微蹙,突然说道:“如果不是事实无法质疑,我还是不愿相信你就是道主,尤其是你对着我笑起来的时候。”

  顾濯不解问道:“我笑的很难看?”

  裴今歌沉默片刻后,说道:“相反,是因为你笑得太过干净、可亲,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年轻人。”

  顾濯有些感慨,想起前年荒原一行中的风雪,那个曾经指着他骂的少女,说道:“不会有种老气横秋的感觉吗?”

  裴今歌不知道过去发生过的那些事情,安静片刻后摇头说道:“又或许是我其实也老了,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年轻人。”

  顾濯心想这句话未免有些悲伤。

  念及此处,他起身去把屋门关得更紧,挡去因风雪而至的深冬最后浓烈寒意。

  石屋内的灯火并为因此而变得明亮,反而深沉些许,更显幽暗。

  裴今歌很自然地让话题回到先前。

  “我不愿意杀你,这和我对你的好奇有关,但真正重要的是现在的你根本不值得我杀。”

  她说道:“你是我踏上修行路后便一直在追逐的那个目标,我无法接受你毫无还手之力地死在我刀下,那近乎否定我过往的一半人生。

  说这句话的时候,裴今歌的语气格外平淡,却带着一种强烈的不容置疑的味道。

  顾濯不知道该说什么。

  裴今歌看着他,想了想,补了一句话。

  “你不要误会,这不是看不起你嘲笑你的意思。”

  “我也没想过自己会被你看不起。”

  “好像是这样的。”

  两人或认真或随意地说着话,接着收拾饭桌,处理碗筷,以及剩下的饭菜,与往常找不出太多的区别。

  都是极简单的事情,自然无法耗费太多的时间,窗外风雪还未来得及稍缓些许,该做的便都做完了。

  借着深沉夜色,两人离开石屋,开始散步。

  散步的路线基本上是固定的,只有极少数时候才会发生改变,白帝山上随着气候而千变万化的风景已经快要让顾濯和裴今歌看腻。

  然而这很可能是他们住在这处清修之地,唯一能算得上是消遣的事情,便也不会有谁说出别浪费时间,如此这般令人倍感扫兴的话。

  夜色极浓,风雪不减,

  顾濯撑着一把伞,提着灯笼,披着件厚实的大氅,与他同行的裴今歌却还是那一袭裙衫。

  在夜色风雪的映衬之下,这幕画面其实很好看。

  只不过从这幕画面中流露出来的那些意思,却不美妙。

  裴今歌偏过头,看着紧了紧身上衣衫的顾濯,说道:“怎样了?”

  顾濯沉默了会儿,笑了笑,说道:“没有什么头绪。”

  裴今歌心想那的确是一个极难的问题。

  ——天问。

  她再次想起离开长乐庵后,顾濯亲口告诉她的这两个字,同时也是庵主在生命最后以大神通留下的三个问题中的第一问。

  这三个问题就像是三扇通往天道的门扉,让顾濯与天地万物之间产生了真实的距离,在最大程度上断绝了道化的继续加深,为他留下自我,而代价则是其自身境界成为无源之水。

  修行最终所求固然是超脱,但在超脱前先要做到的是与天地并生,与万物为一。

  如今顾濯不见天地,纵使天地衡再如何玄妙,也无法再像过去那般生生不息至无穷无尽。

  在这种情况下,除却那些无可避免的必要时刻,比如生死将至,他不愿动用哪怕一丝的修行手段,甚至连最为寻常的以真元温养道体都弃之不顾。

  更不要说什么风浓雪寒,狂风暴雨,烈日灼心……这些都不足以让顾濯例外。

  现在的他,在绝大多数时候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

  “要是你能解开庵主留给你的那三个问题,将会如何?”

  裴今歌望向层层夜色笼罩下的天空,若有所思,不得其解。

  顾濯笑了笑,神情很是乐观,说道:“大概会在顷刻之间重回羽化之上,步入当年旧境,天下无敌。”

  裴今歌醒过神来,看了他一眼,问道:“那你现在走到哪一步了?”

  顾濯笑容依旧在,诚实说道:“不要说走出第一步,就连该往哪里走我都没想明白。”

  裴今歌突然有些好奇,说道:“这世间有谁能在这件事上帮到你吗?”

  顾濯说道:“谁也不行,因为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这句话听着很是骄傲,很容易让人感到不舒服,但裴今歌知道是真的。

  那三个问题是庵主留下来的,却不代表是她提出。

  三问与盈虚最为擅长的种魔隐有几分相似之处,都是在对方的心中留下某种念想,再让其依循着其道心最深处的那些痕迹生根发芽,只不过二者所求截然不同,以至于最终所得有天差地别。

  裴今歌再次回忆起离开长乐庵时,庵主首徒以难掩微妙的语气低声告诉他们的那句话。

  ——三问可启灵智。

  一念及此,她忍不住望向顾濯,问道:“等你解开那三个问题后,你会不会变成两个你?”

  顾濯微微一怔,然后明白话里的意思,说道:“过去的道主,和现在的我?”

  裴今歌很认真地嗯了一声。

  顾濯神情诚恳说道:“不知道。”

  裴今歌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最好不要,要不然事情会比现在还要麻烦上无数倍。”

  顾濯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裴今歌不愿看他唉声叹气的模样,很是生硬地换了个话头,说道:“那就先看看风景吧”

  话至此处,两人恰好走到白帝山上的一处湖泊。

  湖水未被冰封,泛着一层薄冰,风过即碎。

  噼里啪啦的轻响声混杂在风中,莫名有种悦耳的感觉,就像是万物正以琴声相送,要人不再悲哀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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