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道于天 第376节

  魏青词顿了顿,继续说道:“更可怕的是,今天被您当作棋子随意摆弄的人不只有我。”

  长街上一片寂静。

  顾濯没有说话。

  “庵主,赵启,南宗,裴今歌,青霄月和他的弟子,国师还有无忧山主,远在长乐庵的那些尼姑,以及这座城里的所有平民百姓。”

  魏青词缓声说道:“所有人包括司主都在你的算计之中,不,是计算。”

  比起算计,他认为计算二字来得更为冰冷,更能准确地形容今夜发生的这一切事情。

  他看着顾濯的眼睛,忽然觉得这雨好生凄寒,沉默片刻后,一字一句说道:“又或者说,这其实不是算计和计算,而是天算。”

  ……

  ……

  以顾濯在最后时刻才踏入归一的境界,想要在这场以下克上的生死决战中战胜且杀死司主,最大的可能便在于攻破其道心。

  问题在于,司主道心无比坚定,想要破其心境谈何容易?

  故而顾濯才要孤身入沧州,以最为直接的方式让这场纷争暴露在无数目光中,令司主再无任何回避余地。

  然后是国师的下场,万民的安危,天地万物听从一人的事实,致使庵主不得不站出来,以真慈悲请求司主自尽。

  唯有如此,司主裹在最外面的那层皮袍才会被掀起,暴露出他隐藏在更深处的自我,那是冷硬如铁般的坚定如初,是一切反对他所认为正确的都是错误的极端执着。

  这让司主几乎站在每一个能站出来的人的对立面,但同时也让他变得无比强大,纵横于风雨之中,所向近乎无敌。

  然而万物终有起落,盛极过后便是衰退。

  当顾濯道破司主真正所求,让他知晓一切都是随波逐流时,再无任何遮掩的道心,如何能不破碎?

  破碎却不是终结,想要杀死司主仍旧需要剑锋,所以且慢落入魏青词的手中,以世间绝无仅有的锋利斩断他心中的犹豫,送出了那一剑。

  更为可怕的是司主并未在这一剑中死去,而是把自己的命留到最后,留到被顾濯亲手杀死。

  这其中存在着太多不可控的因素,每一刻都可以发生意外,但结果却是顾濯所需要的结果。

  如果这不是天算,那是什么?

  一念及此,魏青词的神情愈发凝重,再次思考那个摆在他身前的问题。

  ——假如一切都在顾濯的计算中,那他接下来的决定如何才能是意外?

  在得出答案之前,魏青词无法递出这一剑,让尘埃得以落定。

  ……

  ……

  雨势渐稀,月色重明。

  人间一片凄冷。

  魏青词敛去思绪,握住腰间长剑,说道:“我的情感告诉我,我该试试。”

  顾濯说道:“然后?”

  魏青词没来得及开口,不远处传来一道沙哑的动人声音。

  “时间不是无限的,太阳总要升起,你该有一个答案了。”

  裴今歌缓步向两人走来,雨水落在她的身上,未能浸湿衣裳,而是成霜。

  更远处,赵启站在废墟中,没有靠近的意思。

  南宗陷于剑阵之中,对此只说了一句话。

  “犹豫是人世间最为愚蠢的事情。”

  青霄月的目光落在城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至于庵主,她在沉默中前行,与顾濯越来越近。

  魏青词再次望向且慢,说道:“理智告诉我,放弃未尝不可。”

  司主之死,今夜身在此间的每一个人都有参与,那就可以是同谋。

  是的,其中最为关键的那一剑出自于魏青词,但剑是且慢,而非离烛。

  听到这句话那一刻,场间每个人都生出相同的想法。

  魏青词即将转身离开,远去千里之外。

  于是人们看见他踏出了那一步,但却往前。

  魏青词与顾濯的距离被缩短至三丈之内。

  长街一片死寂。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人们不曾看到一道清亮剑光照破昏暗夜色。

  魏青词没有拔剑。

  他平静地走到顾濯身前,伸出右手,说道:“还请物归原主。”

  顾濯没有说话,收剑入鞘,递了过去。

  魏青词低头,望向那只正在握住剑鞘的手,说道:“看来我赌对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的五指缓缓落在且慢的剑柄上,合拢。

  顾濯说道:“改天我会去一趟易水,那块墓碑上替我留片空白。”

  魏青词的眼神再也无法冷静,变得极为复杂。

  他道了声好,转身往离开的方向走去。

  走到一半的时候,魏青词突然停了下来。

  在众人的注视之中,他向顾濯问道:“现在的您……真的还是人吗?”

  顾濯微微一笑,说道:“席厉轩不是已经为我证明过了吗?”

  魏青词明明没有转身,眼前依旧好似看到了那个笑容,让他未被雨水打湿的身躯不寒而栗。

  于是他再次沉默,在沉默中越走越远。

  顾濯微微笑着,在雨中张开双手,与万物相拥。

  在远方,有雷鸣渐起,渐近。

第290章 我是他的妻子

  身在长街上的人们转身望去,如见乌云沉降人间,正在以看似缓慢实则极快的速度接近。

  那是自镇北军而来的三千玄甲重骑。

  蹄声如雷,大地震动。

  漫天雨水四散纷飞。

  这无疑是玄甲重骑发起冲锋后的恐怖威势。

  谁也没想到这场冲锋居然出现在今夜一战的最后时刻,不禁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旋即又觉得司主的死未免来得过分嘲弄了些。

  又或者今夜就是有人想要司主不得安宁地死去?

  思绪不过瞬间。

  人们发现,裴今歌依旧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还是在往顾濯走去。

  很多人为之而错愕,就连青霄月也禁不住皱起眉头,心想你何时与道主建立起这般深厚的情谊?

  裴今歌来到顾濯身旁。

  蹄声越来越近,震耳欲聋。

  在雨中,她对他问道:“你还有办法吗?”

  顾濯说道:“只剩最后一个办法了。”

  裴今歌想了想,说道:“先不要告诉我。”

  顾濯问道:“嗯?”

  裴今歌没有回答。

  在无数目光中,她转过身,面朝滚滚而至彷如黑潮的三千重骑。

  这一幕画面同样落入曹公公的眼中。

  下一刻,皇后娘娘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把充满肃杀之意的铁枪出现在裴今歌手中。

  她平静而坚定地举起那把铁枪,任凭霜迹蔓延至手臂,冻住道道血痕。

  然后她运起残余的全部真元,掷出铁枪。

  铁枪破空而出,万物骤寂,天地染霜。

  无数雨水在瞬息之间被冻结成为粒粒冰珠,夜风在寒意的侵蚀之下变得有如实质般浓稠,就连穿云而落的月色都有所变化。

  看着破空而至的铁枪,冲锋在最前的那位镇北军将领眼中没有流露出任何惧意,相反,他为此而心生豪情。

  他当然知道那把铁枪就是长公主殿下手中的众生,那是大秦军方在这百年间的最大荣光,其中有着他所无法匹敌的恐怖威势,或许他下一刻就会直接死在铁枪之下,但这又如何?

  这何尝不是一种极具荣耀的死亡?

  故而这位将军愣住了。

  可敌千军万马的铁枪破空而去,凝满天风雨,惊鬼神,泣天地,最终却没有杀死任何一个人。

  那把铁枪没入大地之上。

  三千玄甲重骑之前。

  裴今歌的声音响彻沧州。

  “殿下让我对你们说一句话。”

  她看着眼前的世界,看着那仍未勒马的三千铁骑,说道:“殿下要顾濯活着。”

  这句话的语气无比冷硬,带着绝对的意味,丝毫不容置疑。

  百年之前,那位举世无双的长公主殿下在率兵发起冲锋,在做出重要决定,在下达命令的时候,便是这般语气。

  “这是殿下给予你们的最后一个军令。”

  裴今歌沉默片刻,想起临行前听到的那句话——因为我是他的妻子。

  于是她对这个世界认真复述道:“因为殿下是顾濯的妻子。”

  话音落时,满城俱寂。

  蹄声已然不再。

  曾经势不可挡的冲锋,就此悄无声息的停了下来,停在那把名为众生的铁枪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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