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凭剑锋破开他的皮肉触及白骨,哪怕鲜血还未来得及流淌出来,就已经在残余的雷光中被蒸发成为红雾。
就在这时候,有飞剑自黑暗中无声袭来,直斩司主双眼。
那是折雪。
飞剑挟满天风雨而至,势如剑阵。
朝天剑阙最擅长的本就是剑阵。
司主依旧不理。
道道雨水化作的剑锋割破灰袍,落在他的道体之上,留下的却只有极浅淡的白痕。
直至折雪到来,司主才是挥动另一只手的残破衣袖扼住剑锋,让其不得寸进。
与此同时,顾濯弃剑。
在司主的拳头落下之前,他欺身向前,落指。
道灭。
与道生造化万物于弹指间,为己所用不同,道灭所求是寂静中的大毁灭,是天道失衡后不可挽回的崩塌。
指落瞬间,司主拳至。
两人互换一击。
顾濯的剑指落在司主胸膛正中。
司主的拳头轰在顾濯的肩膀上。
没有血花绽开。
暴雨掩去两人身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
司主无视体内开始紊乱的气息,看着顾濯的眼睛,以神识认真问道:“你怎么就是不肯死呢?”
顾濯理都不理。
无法抑制的冲击力从两人的胸膛和肩膀爆发开来。
于是分离。
轰隆巨响中,顾濯与司主的身影倒飞而出。
然而司主在后退数丈后,便不顾伤势加重强行停下,抬头望向前方,目光穿透层层雨幕。
那一袭黑衫仿佛已经融入夜色深处。
片刻后,落在且慢化作流光归去。
顾濯伸手握剑,以此为杖,直起腰身。
长街上已然多出一条长达数十丈的沟壑。
他就站在这道沟壑的尽头,左肩的衣衫尽数碎去,手臂隐约有些变形,鲜血正在流淌。
高下已分。
再如何高妙的道法,终究无法完全逾越境界带来的差距。
这是魔主也无法真正改变的事实。
庵主看着顾濯,眼神流露出莫大的悲悯。
东海中,正有狂风巨浪呼啸,闪电在阴云中此起彼伏,轰隆作响。
司主深呼吸一口,镇压住体内翻腾不止的真元,漠视神魂生出的轻微分离感觉,准备继续杀人。
道灭一指比他预想中的还要来得更为恐怖。
就在他再次往前的时候,顾濯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浓重的倦意。
“你败了。”
司主听着这话,笑也不笑,漠然说道:“如果这样的话,可以让你在死前感到些许的快乐,但说无妨。”
他确定顾濯已经身负重伤,即将油尽灯枯,哪怕再次握住且慢也无法施展出道生或者道灭这等恐怖的攻击。
这是无法改变的现实。
事实上,如果先前那一刻不是万物替顾濯承受绝大部分的冲击,司主的拳头完全可以轰碎他的半边身,让他当即身死。
如此说着,这般想着,司主的脚步却在变快。
然而就在他即将化作残影的那一刻,闪电钻出层云,不断劈落。
司主被迫留步。
那些闪电似是被他体内混乱的气息牵引而至,每一道都能无比精准地轰向他,让他不得不出拳,轰碎雷光。
“你以为这就能杀死我?”
司主嘲弄道:“不觉得可笑吗?”
顾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不断落下的闪电,忽然说道:“你所求的不是地位,也不是名声,更不是利益,甚至不是境界。”
司主挑了挑眉,然后继续前行,走在暴雨雷光中,一言不发。
顾濯说道:“与盈虚成为好友,扶持那位娘娘成为皇后,再亲手把自己的好友送上死路,让监正和弟子去望京杀我,再又超乎所有人意料的放弃巡天司归老,转身入主无忧山……再到未央宫前的那个决定。”
“你这些年做的这些事,不管怎么看都很首鼠两端,就像是一个被私心和公义所折磨到不能自已的老人。”
他说道:“但事实并非如此。”
司主依旧沉默。
灰白的头发在风中狂舞,老人背负双手,不再出拳。
闪电轰击在他那苍老的身体上,如若水洗一般,留不下半点痕迹,更显强大。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顾濯看着他说道:“你心中所求从未变过。”
司主冷声说道:“废话说够了吗?”
“你想要的是……”
顾濯说道:“让这个世界在你的意志中而改变。”
话音落时,漫天风雨骤寂。
……
……
司主停下脚步。
隔着十余丈,他看着那位道门千年以降第一人,忽然笑了起来,问道:“你猜对了,但是……那又如何?”
顾濯说道:“与盈虚结为好友,是因为你知道我这位大弟子想做的事情必将颠覆整个人间。”
司主再次迈步,说道:“我对他的欣赏是真实的。”
顾濯说道:“你喜欢每一个能满足你心中欲求的人。”
司主说道:“谁又能不喜欢这样的人呢?”
顾濯看着他说道:“所以私仇是无稽之谈。”
司主平静说道:“只要我为这人间带来的变化是真实就好。”
便在这时候,庵主说道:“是真实吗?”
司主看都不看她一眼,说道:“白南明身死,陛下就此孤家寡人,自此圣贤,这是只有我才能带来的真实。”
顾濯问道:“是这样吗?”
司主淡然嘲弄道:“晨昏钟终究是因我而响。”
言语间,他片刻不曾停下,把距离缩短至不足十丈。
“我现在只觉得你可笑,耗费莫大心机,如此心力,只为弄清楚我想要什么东西。”
“也许我该收回给予你的评价,你在修道上固然极了不起,堪称为最,但你在谋算上着实愚蠢,难怪道门当年如此惨败。”
司主的声音里满是嘲弄,毫不留情。
咔嚓!
闪电照亮漆黑雨夜,狂风席卷千万雨珠成瀑。
顾濯看着司主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让你所自豪的那一切其实没有你也是一样的,这个世界从未因你而改变。”
说完这句话后,他的气息往上攀升,开始破境。
司主神情如前漠然,只觉得这垂死挣扎未免来得过分可笑。
直到他听到那一声轻响。
来自于顾濯的指尖。
——道灭道生。
无数过往的画面出现在司主眼中。
……
……
盈虚站在云梦泽深处,那数百艘船只组成的陆地上。
一位少年的身影映入他的眼里,让他早已冰冷的世界多出一抹暖色,于是在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后,他还是决定留下。
御书房中,皇后娘娘与林挽衣温声叙说着成为今天的自己的理由。
——没有盈虚,那我就决计不是今天的我。
白帝山上,余笙亲手杀死自己。
于是她往神都去,要让这人间再无白南明。
……
……
所有的画面于此刻归一,凝聚成眼前的真实。
司主得见真实。
他仿佛听到心碎的声音在不断传来,鲜血从他的唇角不断溢出,再被暴雨冲走。
他的面色变得无比苍白,脸庞在雷光的映照下,莫名生出无数道极细微的阴影,如若裂缝。
顾濯的声音在风雨中响起,平静而淡漠。
“你想要改变这个世界,让整个人间在你的意志中变幻形状,却又不敢站在天光之下,要以夜色遮掩自己的存在。”
“你想要做的每一件事情,事先都已被决定,你所谓的改变世界,不过是在顺水推舟。”
“你从未有过真正属于自己的念想,你没有去思考过这个世界前进的方向,你不在乎人间内在的运行规律,你又怎么可能真正地改变这个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