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启淡漠说道:“我从来都不在乎正邪,更何况他不见真邪。”
王默闻言再怔,然后回忆起与顾濯在望京城中的长堤一战,情绪变得十分复杂,久久无言。
“师父,您觉得道主……若是执意孤行,最终会死在沧州城中吗?”
“会。”
赵启想着昨夜抱着与巡天司相同意思来见自己的那位国师,想着挟满身风尘步入未央宫的那个少年,眼神愈发沉静。
王默皱起眉头,问道:“司主已经坠境,庵主囿于人情与自己的伤势无法出手,皇帝陛下在未央宫时不曾出手,这一次想来也不会出手,按照道主现在展现出来的杀力,为何您会有这样的判断?”
话刚说完,他后知后觉般地醒过神来,意识到这个判断必然是源自于师父已经做出的决定。
是啊,道主之死将会是一场人间前所未有的盛宴,宾客们将会以刀剑为筷,畅饮鲜血,痛啖其肉。
又有几人能忍得住不入座呢?
赵启看了王默一眼,什么都没有解释,只是说了句话。
“皇帝陛下不见得只是旁观。”
他轻声说着,回想起数年前发生在云梦泽的那场变故,隐约觉得与如今的沧州有相似之处。
都是与道主有关的变故,不是么?
云梦泽最后以盈虚之死告终,那这次呢?
……
……
轻舟逆流而上,在江面留下蔓延十余里的波浪,仿佛为刀锋所斩开。
裴今歌本就是人世间最了不起的那把刀。
黑裙随风翩然起舞。
她的发丝却未曾凌乱,被一根束带仔细束起,露出白净的脖颈。
与沧州城越来越近,最初北上之时的不确定与迟疑,好似都已随着浪花被远远抛去。
北上前,余笙曾对她说过几句话,关于顾濯。
“你说得对,众叛亲离或许是事实。”
“如今没有谁能站在他的身边。”
“但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是和站队无关的。”
正是这三句话,让裴今歌最终做出北上的决定。
她不知道那个决定是对是错,但她确定那是自己想做的事情,为此可以付出许多。
一念及此,她忽然觉得此次沧州,或许还能与老朋友再见上一面。
……
……
人世间没有无所不知的存在。
所谓天算,若非天道亲临人间,终究只是虚言。
无论境界再高,高如道主抑或白皇帝,都不可能真正算尽所有。
纵使天命垂钓也不过是用无数个微小的因去推动,不断减少可能存在和出现的意外,让最终酿出来的那个果的滋味符合自己的心意。
顾濯如今的境界与前世相差不可以道里计,更不可能做到算尽二字。
假如白皇帝已在暗中以天命垂钓布局,为他设下这场盛宴,那此刻的他毫无疑问已然陷入身不由己的下风中。
然而他依旧继续着自己的道路,平静到仿佛一无所知,又像是随时都能重回当年旧境,用最为直接的手段碾碎前方的一切敌人。
这种强大的自信,以及不可磨灭的战绩,让巡天司根本不敢放松对他的追踪。
不同的是,司主没有再让人去到顾濯的身前,令鲜血四溅。
双方都清楚知道对方的存在,维持着默不作声的平静,静待那场盛宴开始。
故而这也让顾濯时隔多日后再得宁静。
山风虽冷,山涧已凝,山林多为积雪覆盖,但这依旧是他近些天过得最温暖的时间。
哪怕他目见冰面下的游鱼,想要熬煮鱼汤却囿于无锅且无调料而无奈放弃;又见霜打后的山间野菜看起来格外可口,但终不能如野人般生啃再放弃;再见常住山中的老猎人听从敌人的建议尝试向他下毒,被他一剑杀之,唯有食朝露饮晨风饱腹……这等等闲杂烦心琐碎事后,顾濯依旧认为这是难得的愉快生活。
沧州与他越来越近,而这是他离开济泺后的第九天。
太阳,月亮,与繁星共万物,从未停歇过与顾濯的交流。
无数消息与情报,落入他的识海当中,成为他推演计算接下来这一战的基础,与胜算。
这依然称不上是天算,但已不见得逊色于天命垂钓。
黄昏时刻,顾濯穿过雪林,行至悬崖上。
在暮火的掩映下,远方那座城池仿佛正在燃烧,倒映着天光的琉璃瓦好似大海的鳞片,正熠熠生辉。
那就是沧州。
城中炊烟依旧,行人如织未断,不曾因为那场即将到来的盛宴而有半点衰竭。
就像人们从来都是在大厦崩塌后才知道大厦已经崩塌。
晚风凛冽,吹得顾濯的衣袂猎猎作响。
数十里外是司主。
这些天里,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顾濯的身上。
从某种角度来看,两人从未真正分离,始终在一起。
在一起,需要的不仅是勇气,更是精力。
宁静与愉快的时光,未能让顾濯真正休息完全,状态依旧是糟糕。
司主对此很满意,哪怕他同样为此付出了不少精神。
相隔数十里,两人对视。
顾濯静默无言。
司主微笑。
顾濯没有还以笑容,平静地收回目光,下山。
下山的方式十分简单,与余笙如出一辙。
往崖边走去,在晚风中纵身跃去。
无论是绝壁上的奇松,还是突兀而出的怪石,都无法阻止他的下落。
只是片刻,一片湖水出现在顾濯的眼前。
他的身体变得极轻,像是失去所有的重量,脚尖于湖面轻轻一点,带起圈圈波澜,身影旋即远去。
司主的视线依循着顾濯而行,目睹他在暮色下直抵沧州。
……
……
第九天,道主孤身入沧州。
这位绝代强者于无数目光中登上城中最高楼,与落日齐肩。
其时,满城死寂。
然后,人们清楚地听到他的声音。
——听说你们要来杀我?
根据后世史书的记载,道主在今天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第281章 种魔
暮色笼罩着大地,落日倦恋人间。
如血般的余晖中是死寂。
那道声音响彻沧州,回荡于晚风中,似晨钟,如暮鼓,久久不散。
伴随着夜色将至而来的那些昏沉腐朽气息,在这一刻瞬间尽数消散,变得无比鲜活。
鲜活自生命而来。
那是铭刻在人们心中所不可抹去的关于死亡的恐惧。
数不清的平民百姓抬起头,依循着声音的起初望向那幢高楼,目睹那位黑衣男子似是悬于高天上,与落日争辉,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何以那本该渺小的身影,在此刻仿佛触及天穹?
在片刻的安静过后,人们终于确定这是事实,然后开始做出反应。
那和真正的兵荒马乱没有任何区别。
站在长街上,身在酒楼中,活在巷陌里的人们开始四散而逃。
乞丐手中的瓷碗落地碎成数十片,酱油被商人匆忙打翻,襁褓里的孩子嗅着溢散开来的香味,发出的哭声却不再被母亲所珍视……以那幢高楼为圆点,生活在这里的无知的人们就像是荷叶上的水珠,向四面八方涌去,再融水中,不见踪影。
可以活着,何必死去,赴死需要的莫大勇气尚未来得及被有心之人激发出来,便已尽数溃散。
只是很短的时间,整个沧州都已变得空荡荡,留在长街上的不过几页废纸,些许烟尘,以及那扇没来得及关上的铺门。
整座城市好似在这一刻死去。
顾濯居高临下,静静地看着这幕画面,眼里没有半点情绪。
晚风依旧是寒冷,然而其中依旧蕴藏着那股真实的鲜活意味,不曾消散。
在民宅里,在窗户后,在土墙下,无数双好奇中掺杂着敬畏恐惧向往的目光,没有随着人烟的消散而消散,仍旧落在顾濯的身上,片刻不愿离开。
……
……
沧州从来都不是平民百姓的沧州。
东城某座清贵府邸中,披着厚实大氅的尼姑与南宗对坐,目光从那幢高楼上收回,再说话。
南宗浓眉微皱,苍白的脸色上泛着病态的红,不知是狂热,还是别的什么。
与他正对而坐的尼姑自然就是国师。
她的声音再温和不过,带着掩之不住的怜悯意味:“如何能想到魔主竟是这般人?”
南宗看了尼姑一眼,没有说话。
国师闭上眼睛,轻声说道:“如果可以,我真不想去看接下来发生的那些事情。”
南宗还是沉默不语。
那把名震天下的宽厚铁剑就在一旁,随时都能被他握在手中,斩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