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
顾濯走在泥土地上,视线不时落在茶叶上,神情专注。
不管怎么看,这时候的他都像极了一位茶农,挑不出半点的毛病。
无垢僧咳嗽了声,问道:“你有没有觉得我有什么不同?”
顾濯想了会儿,看着他认真说道:“长个子了。”
“你……”
无垢僧闻言顿时气急,下意识就想要开口反驳。
然而话到嘴边,小和尚却是强行咽了回去,神情莫名风轻云淡,微笑说道:“你倒是和以前没什么区别,都是一般的高。”
顾濯如何能看不出他的想法,有些怜悯地看着他,心想你这辈子定然是打不过楚珺了。
——以楚珺的性情,交手之前肯定不会吝啬开口嘲讽,只要说上一个矮字无垢僧心性必乱无疑,这还怎么打?
“说起来,我确实得谢谢你。”
无垢僧抬头看了一眼顾濯,接着很是自然地换了个话头,说道:“元垢寺这地方还真不是一般地适合我。”
听着这话,顾濯心情变得不错,说道:“那就好。”
无垢僧忽而叹息。
“你是知道的,我这人打小运气就特别的好,钱是从地上捡的,功法是洞里挖出来的,还特别让前辈看上去顺眼,乱七八糟的奇遇多到连我自己都忘得七七八八……”
小和尚摸了摸光滑的脑袋,望向不远之外金碧辉煌的庙宇,感慨说道:“所以啊,当初夏祭结束的时候其实我整个人特别的焦虑,不因为什么,就是想到以后总要留在庙里勤奋修行,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我这运气吗?”
顾濯笑了笑,没有说话。
“所以我是真的很感谢你!”
无垢僧收回目光,向顾濯竖起一根大拇指,诚恳说道:“要不是你当初让我来元垢寺,我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元垢寺这种专心经营买卖的地方,竟能如此充分发挥我这让人面善的天赋。”
是的,就像小和尚话里说的那般。
元垢寺作为当世禅宗祖庭之一,与慈航寺最大的区别在于,寺里的僧人们尤为接地气。
从贩卖茶叶到操持法事,从经营放贷到讲解经文……元垢寺自上而下无人厌烦金钱的味道。
从这个角度来看,生活在这里的和尚理应是贪财的,然而很有意思的是,他们在施救普通人的时候却又大方到极点,不遗余力,全然就是把钱财当作粪土的清高模样。
故而一年四季中无论何时,寺门外都会排起看不到尽头的队伍,那些都是自天南地北而来的病患。
漫长时光堆积之下,元垢寺已然成为世间第一医道圣地,但寺里的和尚却鲜少远行四方之时。
曾经有人询问过元垢寺的住持,为何非要留在这方寸之地,从中得到的回答十分粗暴,格外直接,很难品出什么悠远禅意。
答案只有两个字。
——没钱。
……
……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出现在同一群人的身上,便是独特。
无垢僧正是这么一个人。
否则他也不会是顾濯的朋友。
两人在茶园走了一遍,确定没有问题后,寻了处茶棚坐了下来。
午后的阳光穿过木架上的枝蔓,零碎洒落在身上,秋老虎不再那般凶猛。
“你准备在这留到什么时候?”
小和尚给自己倒了杯茶,又取来些许瓜果摆在桌上,压低声音说道:“寺里的长辈都是久经商海的人物,找不出一个白痴,我可没办法一直替你瞒下去的。”
顾濯有些无语,心想白痴二字未免太过尊师重道,说道:“尘埃落定那天。”
听到这句话,无垢僧脸上顿生忧愁,说道:“那这可真不好办。”
只是把顾濯安排进茶园,这便已耗费了他莫大的功夫,再继续藏下去谈何容易。
“不过你还算是幸运,天命教那新教主弄出那么一桩大事,现在没那么多人盯着你了,要不然这事儿更难办。”
“你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死人肯定是不好的,但这种事死人又在所难免,非要往对错黑白去扯挺没意思的,明明都是利字当头。”
“这话未免太不同仇敌忾了些。”
“啧,虽然大家都是禅宗,但谁也没觉得谁是一路人。”
“有理。”
“我给你举个例子,不说朝堂上乱七八糟的派系了,就说道门,天道宗和清净观能是一回事吗?一个求的是执天之行,一个要的是道化天地,看不顺眼才是正常的。”
顾濯没有接话,随意拿起一根黄瓜,咬了两口,很是清脆。
无垢僧却是兴起,继续说道:“我之前闲着没事做,在寺里的藏经阁待了许久,把那些写着百年前事情的书都给翻了一遍,心里得出了个想法。”
顾濯问道:“什么想法?”
“道门当年之所以败,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就是因为魔主。”
无垢僧挑了挑眉,得意说道:“要是没有魔主,我估计道门都不会内斗成那样子,只要不内斗,哪里还有后来的事情发生?”
“我在那堆书里见过那些荒唐的事情,说来你都会觉得我是在编故事骗你。”
“比如吧,就是在道门和大秦已经开战的时候,有一片战场陷入僵局,天道宗当时恰好有余力就派人过去了,按道理来说那一战是该赢下来的,结果最后一败涂地,就因为别的那几家宗门其实是在故意僵持索要军资,结果天道宗的人来了,那几个宗门的人害怕事情被查出来,便直接把人给害死了。”
小和尚清了清嗓子,正色说道:“然后怎么着?那几家的人还要反过来说当时战况已经在好转,是天道宗的人过来胡乱指挥,想要抢功,最后直接把事情给弄砸了。”
听到这件旧事,顾濯没有再说话。
无垢僧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继续说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当然是因为天道宗太强了,我看书上的意思就连清净观当时都希望天道宗能多死上几个人。”
顾濯饮了口冷茶,感受着那些凉意,还是沉默。
小和尚仍在叨叨絮絮,声音里满是讥讽不屑与嘲弄。
“像这样的事情可不止一件两件,更不只是针对天道宗一家,是每个人都在互相扯后腿,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就是养寇为重。”
“你问他们为什么敢这样做?”
“还能为什么?不就是因为觉得自己赢定了吗?总觉得战争的结果看的又不是他们的死活,看的是羽化之间的胜负。”
“结果谁知道最后输得一塌糊涂。”
“要我说啊,魔主其实就不配这个魔字。”
“要是他真是个魔头,当时干脆一点儿把不听话的人都给杀了,大秦根本撑不到决战的那天,他又怎会沦落到一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秋日阳光猛烈。
茶棚下一片微凉。
顾濯放下那杯残茶,唇角露出温和的笑容,感慨说道:“以前倒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般想法。”
第241章 缘灭镜
无垢僧宣了声佛号,神色似是悲悯,叹息说道:“因为人啊,总归是要长大的,那就无可避免改变,而且……”
“嗯?”
顾濯问道:“而且什么?”
无垢僧一脸诚实说道:“都是百年前的旧人旧事了,要是和朋友闲聊的时候还不能放声而谈,那也太谨慎了一点儿了吧?”
顾濯笑了笑,说道:“的确如此。”
言语间,他再拿起那根黄瓜啃了两口,抬头眯眼见日。
阳光穿过缠绕在茶棚上的枝叶,洒落在顾濯眼中,不时随风微乱,催人入眠。
无垢僧别出心裁,新泡一壶热茶,以修行手段将其冷却再行冰镇之事,用以消磨秋老虎带来的燥意。
茶园外,偶尔有僧人与病患的交谈声传来,话里皆是慈悲,但更多的还是商人与和尚的谈判声,后者分寸不让,步步逼近。
茶棚下愈发显得清静。
顾濯闭上眼睛,随意问道:“这次元垢寺会怎么做?”
无垢僧很是无奈,迟疑片刻后,说道:“虽然我和你是很好的朋友,但是这事儿我真不太能告诉你吧?”
话虽如此,顾濯却已听出言外之意。
元垢寺或许会置身事外,由始至终冷眼旁观到底,但再如何也不会在接下来的剧变中让慈航寺受累。
“更何况吧……”
无垢僧一脸诚实说道:“虽然我因为面善运气好的缘故,入门以来办成了不少生意,对宗门有着不可磨灭的巨大贡献,是元垢寺毋容置疑的未来所在,但再怎么着未来也还没来啊,我可没办法决定长辈们的想法。”
顾濯说道:“所以我从你这里听到的话,当作随便听听就行,不必放在心上?”
听到这句话,无垢僧反而不高兴了,正色说道:“那这可不行,这些可都是我的经验之谈,以史为鉴给你总结出来的推断!”
顾濯哑然失笑。
在笑声中,他睁开双眼下意识想要说些什么,比如人类从历史中得到的唯一教训就是重蹈覆辙,诸如此类可以流传千古的意味深长的话。
然而最后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举杯饮了一口清冽的冷茶,让那炽烈阳光带来的西南盆地的燥意远离己身。
“方便吗?我想听听寺里的大师讲经。”顾濯的声音来得毫无预兆。
“啊?”
“元垢寺给我感觉很有意思,而且我总不能真当个茶农吧?”
“……可以是可以。”
“但是?”
“你有钱吗?”
……
……
经书诚可贵,真传更可贵,若为世人故,两者皆可抛这句话在元垢寺已经流行多年,想来还要再继续流行很多年下去。
对寺里的僧人来说,只要访客出得起钱财,那就没……很少有事情是不能谈的。
——多年以前,有过一位道人莫名其妙地跑来元垢寺拜佛,当时寺里的住持看在金叶子的份上不好拒绝,却没想到那道人转头就落得一个家破人亡险些身死的下场,以至于元垢寺风评招损,连带着那年的头柱香价格都被腰斩,不可谓不是教训。
不过像是听经这种事情,元垢寺早已有了一整套娴熟的流程,主要原因在于那些被僧人们救活的病患,很是愿意在这方面寻求精神上的寄托。
然而无垢僧很清楚,顾濯要听的是讲经堂里的真经,价格着实非比寻常。
于是当他看到好友在轻描淡写间,神情从容取出让自己目瞪口呆的巨额钱财后,过了很长时间还是没法平静下来,始终在思考一个问题。
只不过无论思考再多遍,答案还是只有一个——这笔钱抵得上他近两年来经营这座茶园的总额还要再多上十倍。
茶棚下一片死寂。
无垢僧深呼吸一口,拿起茶壶往嘴唇里灌水,强自冷静下来,然后问道:“之前不打算问,现在我是真的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