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笙偏过头,望向他,温声说道:“你总归是要该开心一点儿的,不是吗?”
“是的,该开心。”
顾濯安静片刻,摇头说道:“但这真的不容易开心起来吧?”
余笙很是感慨说道:“是不容易。”
顾濯没有再说话。
那张手帕被放了下来,他偏过头望向余笙,问道:“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余笙明白他的意思,摇头说道:“要是你看到这遗蜕还能平静以待,我才觉得这是最大的不好……哪怕我现在的确觉得有些奇怪,即高兴又有些生气。”
奇怪不仅来自于顾濯,更来自于她本人的心中。
——以此余生遥望往生。
这真的是很特别的一件事情。
或许这正是余笙迟迟不愿重回白帝山上,最终在去年等到顾濯的缘故。
“太阳快要下山了。”
她说道:“就在这里结束吧。”
顾濯嗯了一声。
余笙仰起头,望向遥在天边的夕阳,感慨说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因果循环?”
顾濯微怔,问道:“因果循环?”
“不是吗?”
余笙随意说着,回想起当年穿过道主胸膛的铁枪。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湖心石上的白南明,说道:“她就要在你手中灰飞烟灭了。”
顾濯说道:“好像是这样的。”
说完这句话,他的指尖再次没入变幻的山水中,触及白南明的遗蜕眉心。
这是时隔百年的再次相遇。
一道清冽孤寂的气息自指尖与眉心相接之处生出,顷刻如水蔓向四面八方。
满湖静水不复平静,蒸腾翻滚,烟波浩渺。
浓雾中,那道气息越发高涨,在很短时间内便已强大到难以想象。
就在下一刻,它毫无避讳地直抵为夕阳暮火烧灼的天穹之上,以孤傲之姿不加遮掩地展现着自己的恐怖实力,向整个人间宣告自己的意志,与落日争辉。
世间为之而动。
……
……
最先对白帝山中变故有所感知的人,当然是皇帝陛下。
他感知着那道无比熟悉的气息,眼中仿佛看到此刻天琼峰顶的画面,于是沉默。
那年他得知白南明的决定,给出的意见是不要,为此再三劝阻。
然而……他终究是弟弟。
这个事实不会因为他成为皇帝而改变,更何况他连离开神都也不容易,又凭什么去阻止自己的姐姐呢?
一切就那么发生了。
转眼就是今天。
太监首领站在他的身后。
皇帝陛下沉默良久后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那道直抵穹苍的气息,声音里满是疲惫与倦意,说道:“什么都不用做,就这样吧。”
……
……
慈航寺中,古树之上。
道休立于枝头,静静看着白帝山的方向,一言不发。
苦舟僧站在他的身旁,一脸震惊说道:“这是出什么事情了?”
“是长公主。”
道休宣了声佛号,神情平静说道:“她在让我们安静。”
听到这句话,苦舟僧神情骤变,心想难不成朝廷已经知道禅宗的谋划?
……
……
玄都沉寂依旧。
一位正在扫地的年轻道士抬起头,看了一眼那里的天空,继续低头忙碌。
……
……
清净观与之相反,屋檐下有笑声响起。
楚珺不解,心想长公主殿下这境界恐怕与登仙亦是相距不远,这凭什么是一件值得高兴喜悦的事情呢?
观主笑了笑,说道:“因为虚实随时都能颠倒反转,盛极必衰。”
楚珺摇头说道:“可以再清楚一些吗?”
观主意味深长说道:“此地无银三百两。”
……
……
易水,那座江心岛。
坐在轮椅上的王祭皱起眉头,下意识叩打起扶手。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与这道气息相遇,因为过去的缘故很难有什么怀念可言,恨不得自此余生都再也不见。
只不过他想着白南明的糟糕性情,想到当初第一次见面自己就被迫连夜抬着轮椅离开,忍不住为顾濯担心了起来,心想我难不成给你出了个坏主意?
……
……
白帝山上。
天琼峰顶的变化在第一时间传遍整座山,无微不入,无所不至。
纵是守坟人皆尽情绪淡薄之人,都在这一刻抬头望向那座高山,思考其中变故。
然而奇怪的是,在这片刻过去以后,他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收回目光,低头。
片刻后,有声音自他们的唇中流淌而出。
听着像是禅宗的不传经文,又像是道门的古老道藏,夹杂着许多出自于书生笔下的字眼。
如此诵经声在山间不断回荡,直抵天琼峰顶,没入那片湖水中。
第232章 死前,生后,你我
人生渺渺,经声阵阵。
如哀乐,似悲鸣。
天琼峰顶的湖水如有真灵,闻此诵经声翻涌之势渐淡渐弱,雾气随之而轻微散开,重见天光。
然而湖中央那块剑石却是正在颤抖,就像是正在遭受到某种强烈的冲击,细微的石砾不断从中落下,与周遭的越发平静的湖水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
在此之前,白南明的身体早已飘了起来。
那道直抵天空与落日争辉的气息丝毫没有因此而衰弱半分,置诵经声如若罔闻,似盛夏蝉鸣。
纵是一言不发,沉默不语,整个世界也能感受到她的骄傲与不屑。
下一刻,这种态度真实地降临在人世间。
只是瞬间,满山诵经声骤然大乱。
站在满山坟前的守坟人们,于这一刻身形晃荡几近跌倒,鲜血从枯瘦的双唇中溢了出来,分明就是心神受到了极其强烈的冲击。
与此同时,本已趋向平静的湖水再次沸腾起来,蒸腾出无数雾气。
水雾随着白南明残留的意志而浓郁,不断往外扩散,直至淹没整个天琼峰顶。
雾中有声音响起。
“这是它们的唯一机会。”
余笙看着顾濯,轻声说道:“不要让前功尽废。”
顾濯明白话里的意思。
白南明之所以留在这里,为的是镇压白家历代先祖残魂。
那么,在她的遗蜕即将灰飞烟灭的今天,无疑是那尊羽化残魂挣脱囚笼的最好机会。
或许也是最后的机会。
话音落下刹那,顾濯神魂旋即遭受强烈冲击。
以抵在白南明眉心上的手指为桥梁,无数道诵经声涌入他的识海当中,反复响起,嗡嗡而鸣,吵闹不休,偏生经文里的意思又是教人平静。
这种极致的矛盾冲突意味,带来沉重到极点的负担,哪怕是踏入无垢境界的修行者也无法长时间承受,否则自身的神魂定将被诵经声撕裂,以至身死,又或是沦为傀儡。
就像此刻山上那些正在诵经的守坟人。
顾濯不是无垢境,但他更不是寻常的修行者。
那些本该恐怖到极点的诵经声,落入他的识海当中成不了狂风暴雨,只是盛夏时节窗外林中的蝉鸣,于心烦时听着几分吵闹,仅此而已。
他的神魂不曾失了自我,便能看得清眼前事物。
伴随着湖中的雾气越发浓郁,覆在白南明颜容上的那层山水却是在不断地淡化,似是被风吹散,流露出真实一角。
顾濯看着这一幕画面,如何还能不懂?
何以为无数阵法所保护的天琼峰,唯独在天琼峰顶这个最为重要的地方毫无禁制的痕迹,气息寻常到让人直觉不寻常?
是因为白南明以一己之身,挑起这千万重担,让波澜起于神魂心湖当中,不曾往外泄露半点于天地。
当顾濯与白南明于今朝相遇,所有这些她曾经历过的风雨,便也重现在他的世界里。
彼此相处同个世界,共受风吹雨打霜雪洗礼,可以撑起同一把伞。
当顾濯走进那把伞下,过去那些看不到的风景于此刻为他所见。
站在伞下的姑娘神情淡漠,眼神却温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