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濯沉默片刻后,神情诚恳说道:“诗词不过旁枝末节,修行方为朝天大道,我觉得你没必要着眼于此。”
“是吗?”
余笙笑意嫣然说道:“但我觉得百年前惊鸿一现,于短暂一夜留下无数人间绝句,为其时世人所痴绝,被后辈文人称之为诗仙的那位公子的唯一一次登场,这着实不应该错过吧?”
顾濯不想说话。
这是某人人生当中最不愿回望的一段过往……之一,或者说是一切的开始。
奈何现在决定权不再那位某人手上。
余笙正笑意盈盈。
……
……
面对那位知客姑娘的要求,白南明沉默良久。
然后她问道:“修行的知识也算学识吧?”
知客姑娘笑而不语,意思十分清楚。
白南明有些尴尬,有些恼火,心想这怎么就不能算了?!
就在这时候,少年道主往前一步,不着痕迹地递出三片金叶子。
雨夜昏暗,无人得见。
知客姑娘眼神瞬间明亮,赞道:“这位公子当真不凡!”
白南明很是震惊,心想这也行吗?
少年道主猜到她在想些什么,随意说道:“书中自有颜如玉。”
话音方落,正准备带两人登上画舫的知客姑娘微微一怔,心想自己怎么没听过这句话呢?
然后她很是庆幸先前没听到这一句,否则着实没有收钱的道理了。
……
……
画舫里并不吵闹,有丝竹之声悦耳。
层层纱幕在场间垂落,掩去众人望向前方的目光,琴笛之声正是从中而来。
不仅如此,更有身段曼妙的女子于其间起舞,舞姿并不妖娆,若隐若现中反而夺目。
片刻后,有吵闹声打破这片清幽安静——那位知客姑娘被客人发现受了贿赂,最终矛头指向少年道主与白南明。
眼看众多客人不满,主人家唯有请两人起身离开。
白南明起初没有生气,因为的确是他们坏了这里的规矩。
只是当她听着那些传入耳中的轻蔑嘲弄声,神色还是无法不冷漠,因为最先提议上青楼的人其实是她,受辱的却是两个人。
——当然,直到后来她才知道身旁那人对此也有兴趣,决定是一拍即合。
总之。
那时坐在白南明身旁的少年站了出来,为她撑起一片天空。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这句真是写得极好。”
余笙轻声念着场间少年道主口中道出的词儿,偏过头望向顾濯,说道:“所以师父她后来很好奇,只是一直拉不下脸来问,问你到底有没有这样的风流经历。”
顾濯神情格外严肃,认真说道:“那定然是没有的。”
余笙微笑说道:“师父她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很好奇,这词儿到底是怎么写出来的。”
顾濯见她笑容便知道麻烦了。
便在这时候,场间那位少年道主在众人诧异当中,再颂一诗。
“云想衣裳花想容……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诗音未落,那位坐在场间最中心处的花魁姑娘,再也无法维持住自己的淡然平静。
她下意识站起身来,全然不顾古琴跌落在地,眼神炙热近乎疯狂。
要是她能让这首诗写的那人是自己,今生还能再有什么遗憾?!
然而不等她开口,场间的少年又有绝句脱口而出。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颂至此处,少年道主长身而起,端杯送酒入喉。
无数视线中,万般震惊里,他仍旧不肯休。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何处得秋霜?”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画舫一片死寂。
每个人都在看着那个正在饮酒的少年,其中自然也包括站在角落里的顾濯和余笙。
事实上,顾濯并没有看。
从少年道主站起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微微低下了头,眼睛半闭,很有杀人的冲动。
他不想听到任何声音,余笙却在和他说话,声音里都是赞叹。
“这几句写得真是好啊。”
“无愧是为世人所盛赞,横压全秦一人足以的诗仙。”
“你看,师父她当时整个人都听到呆住了呢。”
余笙微微笑着,目光落在顾濯的身上,神情似是惊讶,好生不解问道:“师叔,您怎么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的样子呢?”
顾濯沉默片刻后,在脸上强行挤出来一个牵强笑容,声音微哑说道:“其实我还好。”
余笙眨了眨眼,十分自然握住了他的手捏了捏,说道:“可是师叔您怎么身体感觉有点儿僵硬呢?”
顾濯来不及否认。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少年道主已然行至最中央处,纵声清啸。
“酒来!”
接着,他提起旁人递来的美酒仰首痛饮。
酒水肆意洒落打湿衣襟。
意甚从容,豪放至极。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涕下!”
“是故!”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会须一饮三百杯……”
“……请君为我倾耳听!”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满堂俱寂。
满场宾客激动不能自已。
那处角落里。
余笙正在轻拍手掌,连声叹道:“真厉害啊~”
顾濯低头,沉默不语。
站在最中间处的少年道主放下酒壶,为自己最后斟了一杯酒,于无数视线中转身望向白南明,微笑着轻声念出了今夜的最后一句诗。
“与尔同销万古愁。”
而后。
少年饮尽杯中酒,以此为敬。
白南明看着他的笑容,很是紧张地站起身来,认真饮下了人生的第一杯酒。
……
……
“师叔,您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
“是吗?”
“嗯。”
余笙叹了口气,遗憾说道:“我还以为师叔您亲眼目睹这千古风流,理应有万种感慨才对。”
顾濯安静片刻后,说道:“如果你非要问我有什么想法的话,只有一个。”
余笙好奇问道:“是什么?”
顾濯十分诚实,看着她说道:“想死。”
……
……
空间未破碎,世间没倒流。
白南明和少年道主离开画舫,并肩走在雨中古巷里,彼此无言。
后者正在回味先前,前者却是在思考一个问题。
眼见漫长的路途将要走完,白南明微微低头,细声问道:“云想衣裳花想容那句……你是写给那位花魁的吗?”
“不是。”
少年道主答得不假思索。
白南明闻言,眼神顿时生出光芒,抬头问道:“那……您是写给谁的呢?”
少年道主这才回过神来,明白少女的意思,哑然失笑说道:“当然……也不是你。”
白南明怔住了。
少年道主随意说道:“你觉得我有可能对你一见钟情吗?”
白南明墨眉微蹙,问道:“为什么不能?”
少年道主想了会儿,说道:“在过去我也不时照镜。”
白南明声音微冷说道:“直接一些。”
少年道主诚实说道:“我想象不出怎么对一个长得不如自己的人一见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