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张巨鹿则是天下寒士的代言人，他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已经大大改变了朝中大臣比例，贫苦读书人做官的比比皆是。
所以，赵惇其实对张巨鹿的杀心可谓是由来已久。
眼下情况，张巨鹿又成了北凉贼子那野心之辈攻讦的目标，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杀了张巨鹿，得到世家的支持再说。
毕竟世家门阀有兵有粮，张巨鹿这只鸡也该推出去，消一消世家的怒火了。
之前赵惇不杀张巨鹿是因为张巨鹿还有用，现在太安城一场地震，离阳皇帝赵惇手中的牌，也就是那些兵马被折损大半，他急需世家支持。
换句话说，赵惇他，慌了！
前有黄巾乱贼，后有徐纯麟的兵锋所指，更有那些愚民百姓不明真相，甚至真的以为自己被囚，朝廷任由张巨鹿摆弄。
赵惇知道，这舆论里面少不了世家门阀的手笔，但是偏偏现在不能得罪这些世家，因为离阳稳固需要这些世家门阀。
只能是一笔笔记载账上，日后再慢慢算。
对于皇帝来说，没有什么不能舍弃之物，如果有那就是利益还不够多，张巨鹿也是一样，千金买马骨，那这马骨也得价值千金才行。
在合适的时候，这副马骨自然也能卖上一卖！
赵惇不断权衡利弊，计较得失，心中既然做出决定，便不再犹豫。
“好了，莫要再吵了！”
“宰辅，北凉那边号称奉天靖难，以清君侧，不知你怎么看？朕身边真的有奸臣吗？”
张巨鹿睁开眼，仿佛早就预料到今天到来一般，拱手行礼，目光坚定没有半分犹豫之色，道：“臣，确实有罪，但罪在当代，利在千秋。”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老臣这根栋梁已经无法支撑摇摇欲坠的离阳了，需要换上另一根顶梁柱。”
“为保离阳安稳……”
“臣，请死！”
“既如此，便委屈爱卿了！”
堂堂一代宰辅张巨鹿。
大事倾颓，成了世族睡骂之逆贼，百姓讥讽之奸佞，就斧兵刀钺而不避身，书生铁骨，傲然而死，斩首却身立，于风雪中化作一道丰碑。
———
“后悔吗？”
徐纯麟轻声问道。
“有何悔处？”
“这是我自己选的路。”
一道虚幻身影站在徐纯麟身前，唏嘘道：“此局我已知必死，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当然这里面也有你的谋划。”
“当奉天靖难，以清君侧，这八个字出现的时候，我的结局便早已注定了。”
徐纯麟摇摇头：“即使没有我，你最后的结局也是会死，只不过是或早或晚的问题。”
那道虚幻身影看着那漫天风雪，心中只感凄凉：“是啊，我不是早就预料到了吗？”
张巨鹿回想自己这人生数十年。
在官场生涯的前三十年，他始终是寂寂无名，当他还是个不起眼的小官时，就被慧眼识英才的老首辅相中，认定为下一任接班人。
可为了打磨他的治国才能，老首辅故意不让他升官，使得他在前三十年碌碌无为，没有大的建树。
老首辅死后，他一遇到风雨就化龙，连升十一级，成为离阳新首辅，随后二十年间，他开始大展宏图，扛起了离阳的半壁江山。
他重视民生，打击豪族，注重科举，为天下寒门打开了鲤鱼跃龙门的机会，最终造就了一派盛世景象。
这二十年来，他四面受敌。
皇室勋贵被张巨鹿压制的如同过街老鼠；世族臣子被张巨鹿拦在庙堂外没有出头之日；藩王武将被张巨鹿趋虎吞狼成为实力折损的棋子。
这二十年，他不停地自毁城墙，把学识冠绝永徽的赵右龄摒弃，把老成持重的韩林舍弃，把才气过人的元虢丢掉，唯独扶持了一个不具备宰辅器格的王雄贵。
这二十年，他一直自污，他为自己的大儿子用不光彩的手法购置了三百亩良田，二儿子摘得亚魁也是因为主考官是他的门生。
他被自己的儿女埋怨，他对得起寡恩刻薄的皇帝，对得起离阳的江山社稷，对得起芸芸众生黎民百姓，对得起天下读书人，甚至对得起北凉，唯独对不起自己的儿女。
他不是一个好父亲。
张巨鹿看向徐纯麟，最后乞求道：“可否给我儿女一条活路？”
“可以，只要你跟我走！”
“忠臣不事二主！！！”
“可你的主，早已经把你给弃了！”
徐纯麟对张巨鹿冷漠的说出这个冰冷的事实，然后劝道：
“当今天下，世家门阀，地方豪强林立，世族于江山如蠹虫狼狈，不可信之任之，百姓于江山如灌万灵之河湖，不可弃之恶之，吾为君当明，君舟也，民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世族之贪念如吞海之归墟深渊，无穷无尽，然天下黔首之夙愿仅幼有所养，老有所依，吾龙潜于水，自当以万民之福泽为首务。”
“我这二十年来，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登基之后，必当分田亩于百姓，祛枷锁于万民，广开言路，开商路而薄农赋，又有聚财利民之术，可善用之，广施仁政于天下。”
“当有一日可龙腾于天，吾取天下而御万方，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吾生仅有一愿，唯愿天下百姓人人如龙！”
第269章 我心如山海，装载乾坤界
“呵，说得比唱的还好听！”
张巨鹿依旧是面色冷漠，盯着徐纯麟的眸子冷冷道：“坐在那个位置上，人是会变的，权利可以使人疯狂，使人众叛亲离，使人可以抛弃一切。”
“就凭你，能不改其心，不改其志？”
徐纯麟嗤笑一声，道：“区区皇帝之位所带来的权柄，还不足以改变我的志向，你太小瞧我了。”
“欲成非常事，必先为非常人！”
“谁说我最终的目的只是一个皇帝位？”
“噢？”
张巨鹿脸上升起好奇的神色，不由得追询问道：“老夫倒是愿意听一听，你最终的志向！”
只听徐纯麟并不直接说起，而是沉声言道：“你可知黄龙士？”
张巨鹿不由得皱起眉头，显然对那人没有过多好感：“黄三甲？那个春秋魔头？”
徐纯麟摇摇头，道：“与其称他为春秋魔头，我更愿意将他称之为：高世之志，超世之才。”
“黄三甲以三寸舌搅乱春秋，将春秋八国的气运转入江湖之中，整个江湖就像雨后春笋般进入了一個大年，平时百年难得一见的陆地神仙境，在这个年代里竟然出现了十余个。”
“但是这样做的代价就像是透支了土地的肥力一样，让未来再无大年，只有小年，而他这么做的目的有两个，一个针对庙堂，一个针对江湖。”
“搅乱春秋，让离阳统一中原，他为的就是有一个大一统的王朝，而这个大一统的王朝与此前的大秦王朝与大奉王朝不同。”
“因为春秋九国乱战，打碎了大部分的门阀世家，让更多的寒门有了入朝为官的机会，而你，碧眼儿张巨鹿也为寒门镇守了晋升之路，改变了寒门的命运。”
“将气运转入江湖，为的就是以一时之乱换取百代太平。”
“徐骁马踏江湖摧毁数个门派，韩生宣扼杀一品境幼苗，摧毁了上万的秘笈和未来的高手。”
“这一世之后，没有那些陆地神仙境，一品境也是寥寥无几，武夫就难以恃力乱禁，只能够遵纪守法。”
“但黄三甲的谋划并不会就到此为止，大兴科举，让儒生不以文乱法，越来越讲规矩，让苟延残喘的江湖归于死寂，武夫不敢再以恃力乱禁。”
“按照他的预想，今后的江湖拦不住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就像让匹夫一怒血溅三尺与前者针锋相对，人各有命。”
“以后的天下，将相无种，贩夫走卒也可以称帝，江湖越是没有仙人，就越是重侠骨，江湖本来就不在天下，自然不会死，江湖少了那些飞来飞去的神仙人物，有何不可？”
“虽然说这样的庙堂和江湖不像春秋九国时代这么精彩，谋士能够治国、平世、祸国，武夫能够游北海暮苍梧以一人敌一国，但是这样的世道对于老百姓来说，是最太平的。”
“如果按照黄三甲的谋划一步步走下去，他将来的落子应该是让中原人融入北莽，以中原的文化去改变北莽骁勇善战的习性，或者说是把游牧民族改造为农耕民族。”
“所以他之前便传出了，离阳龙，北凉蟒，北莽蛟，白衣或可一并斩的谶语，为的就是推动三足鼎立的格局尽快形成。”
“虽然三足鼎立只会造成杀伐不断百姓不得安宁，让战争不断，但却能够加速这个融合的过程，在黄三甲看来，以数十年乱世换百世太平，值得。”
“综合来说，黄三甲的目的就是打破旧的社会制度，抹平阶级的差异，让文人无世家，以才能取士，讲规矩，不以文乱法。”
“让武者无法入地仙甚至无法入一品，无法以武乱禁，让江湖高不过庙堂，让江湖蛟龙尽为池中鲤。”
“这样就是为了让天下人，拥有一个自由选择的机会，让社会的阶级不会固化，寒门有上升的渠道，没有谁是天命所归，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
“就像是一位把整块春秋田地都掀翻的老农，说是翻书人，但我更愿意称他为翻田人，有革故鼎新，改易天地，再造乾坤之举。”
“但是可惜，他遇到了我这个变数！”
张巨鹿听完徐纯麟的话，不禁喟然长叹：“黄龙士着眼处，远胜于我，虽身处江湖，却搅动天下风云，我不如也！”
“想必黄龙士此刻便在你的手下吧？”张巨鹿忽然问道。
徐纯麟点点头：“不错！”
“黄龙士的谋划虽然不错，但是毕竟小气，我能带给他的是一个盛世新篇，无论如何都不敢想象的世界格局！”
张巨鹿此时仿佛来了兴趣一般：“如此，我倒是想听听你的谋划。”
徐纯麟笑了笑，抬头看向悠悠苍天，双手擎天，言道：“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
“天上仙人垂钓人间气运，视人间为湖池，王朝为龙鲤，恰如刀俎鱼肉，任其分食宰割。”
“人间太小为湖池，仙界亦是太小为河泽，更不用提所谓的江湖，万川归海，海纳百川，我心一并而装之！”
此刻，在张巨鹿的眼中，徐纯麟的形象瞬间变得无比高大，仿佛擎天巨人似乎托举着日月星汉，心胸中有着一片吞吐宇宙的宏伟气象。
“人间我要，仙界我也要！”
“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固无可言者。”
“世人皆为我所用之！”
“我心自如山海，装载乾坤万物，任由千帆竞发，万鲤争龙，就如我所说的一般，我愿天下百姓人人如龙！”
“可那样的盛世，需要人来帮我，不知先生可愿屈就？”
张巨鹿直接被徐纯麟所描绘的宏伟气象震慑，对那样的盛世不由得露出渴望，或许，徐纯麟就是万年所不遇的千古明主！
张巨鹿看着自己在风雪下的无头尸体，似是放下执念般，随口吟诵道：
“旧骸脱去新魂生，丹陛有路鲤化龙。千秋伟业待君启，万古功名照汗青。愿助明主开盛世，共谱新篇泽苍生。”
张巨鹿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坚定，仿佛穿越了生死界限，与徐纯麟的壮志共鸣。
“碧眼儿张巨鹿，一生为寒门开道，虽死犹荣。然，若真有此等盛世，能让天下百姓人人如龙，老夫虽死无憾！”
他缓缓转身，望向那苍茫的天际，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此时的两人。
一者生于世，一者游于冥。
一场风雪，两处傲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