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路过的人笑问:“小郎君,为什么看着佑德公的宅邸发呆啊?”
少年说着一口本地口音:“我在老家,听说过佑德公的一些事迹,心里仰慕。这次正好有事来到京城,便想着来看上一眼。”
“听过佑德公的事迹很正常,没听过才不正常。没有佑德公,说不定我们吴国早就没了。”说话之人,一脸的与有荣焉。
“可惜啊,”旁边有人摇头叹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自从19年前,先佑德公驾鹤西去,佑德公府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听着这些热心的路人你一言、我一语,将佑德公府近些年经历的大事逐一道出,杜祐谦只能默然。
在他离去后,长子袭爵。
长子没什么野心,谨记着他的教诲,韬光养晦。
虽然让家族缓缓走着下坡路,但这其实也是好事,全家都过了几年太平日子。
可是不久长子也离世,佑德公府目前是他的长孙当家。
他这个长孙,当年他在世时就看出来了。
虽然孝顺,也还算有良心。
但是志大才疏,眼高手低。
果不其然,这孙子十几年来,一心想要重振家族,却没有相应的手段和才智。
这样一来,吴国皇室对佑德公府多有猜忌和打压之举,原本同盟的一些家族也不再看好佑德公府,离心离德,反倒让家族出现了断崖式下跌。
尽管孙子的嫡母曾是吴国公主,却也无法一直庇护下去。
长孙再这样上蹿下跳,别说五世而斩了。
怕是在这一代,甚至下一代就要被夺爵下狱,不落得满门抄斩已经算是皇帝仁慈了。
孙子出生时,杜祐谦已经隐退,交出大权,处处配合吴国皇室收权,只做一个富贵闲人,所以与皇室相处融洽,也有很多时间含饴弄孙。
在所有的子孙中,杜祐谦与他的感情是最深的。
虽然这孙子应该已经是五六十岁的人了。
可是杜祐谦想起他时,脑海里浮现出的,却还是他婴儿时肉嘟嘟的样子。
还是他走路跌跌撞撞,奶声奶气,说话也说不完整的样子。
又想到已离开人世的长子,杜祐谦捂了捂心口。
隐隐的绞痛让他叹息一声。
本来今天就要离开去南边寻找仙缘,却临时改变了主意。
~~~~~~~~~~~~~~~~~
是夜。
佑德公府。
当代佑德公,杜知秋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醒来。
他知道,自己今晚已经不可能再入睡了。
人年纪大了,就睡眠浅。
在床上坐了一会,杜知秋干脆起身下床,没有惊醒睡在外边的小丫鬟,自己披了件白狐毛的袄子,摸索着点着了一支蜡烛。
“多多。”
“是谁!”杜知秋只觉得毛骨悚然。
多多是他的小名,已经至少四五十年没有人这么叫过他了。
哪怕当年,有资格叫他小名的人也不多。
“多多,那把打碎了安贵妃家珊瑚的弹弓,我帮你埋在假山后面了,不知现在还在那里么?”那声音幽森森的,但杜知秋却一点都不害怕了。
因为,这个声音的主人,是那么的宠爱他。
哪怕变成了鬼,绝不会害他。
“祖父!”杜知秋只喊了一声,就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孩童时的种种,浮上心头。
那无忧无虑,单纯快乐的日子,在现在看来,竟是如此可贵。
“还在的,还在那里。前些日子,孙儿还去挖开看过。”过了一会,杜知秋才能重新开口。
“是么?还在么?那就好,那就好……”
“祖父,我好想您!”
“呵呵,多多,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孝顺的孩子,结果我错了。”
杜知秋急了:“祖父,我很孝顺啊!”
这年头,说人不孝顺,是最恶毒的话。
杜知秋当然受不了这个委屈。
“伱孝顺?你小时候,我教你念书。这一段你还记得吗?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你做到了吗?”
杜知秋一时默然。
他自是有雄心壮志,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但是,也确实在一继承公府后,就大张旗鼓地改掉了父亲的很多策略。
而今看来,他的做法,也确实让公府的实力受损。
在别人面前,他可以发怒,可以狡辩,可以转移话题。
但是在祖父的鬼魂面前,他无言以对。
“我得走了……”
“祖父!”杜知秋急了,站了起来,“您别走,孙儿很想您,再和孙儿说说话吧!”
“偷吃完鸡腿后,不要把油擦在衣服上。”
“祖父,祖父!”
杜知秋喊了几声,却再没有听到祖父的回应。
他不由得嚎啕大哭起来。
白发苍苍的老人,哭得鼻涕弄糊了他白花花的胡须。
祖父最后那句话,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只是杜知秋小时候,偷吃完鸡腿,把油擦在衣服上,以为无人能识破,有种做了坏事却没被惩罚的得意洋洋。
却不知,大人其实早就知道。
现在想来,既觉好笑,又是温馨。
可惜,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最平常的幸福,却是最难以获得。
一念至此,杜知秋越哭越伤心。
想要振兴家族却无能为力;一大家子琐碎的事情,让他身心俱疲;身体老朽带来的对死亡的恐惧……
这一瞬间,他只想回到孩童时,抱着祖父,痛哭一场。
哭声很快惊动了睡在外边的下人,他们以为公府里进了贼或是有刺客,闹腾得大半个公府都点起了蜡烛。
一片混乱中,杜祐谦早已离开佑德公府。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但是,现在他对佑德公府还有几分情分,可再转世几次之后呢?
等到孙子的孙子的孙子执掌佑德公府之后呢?
自己对佑德公府,还能有一丝感情吗?
世间一切,皆梦幻泡影。
唯仙道永恒啊。
杜祐谦更加坚定了求道之念。
辨明了方向,朝着吴国南方走去。
第2章 逍遥酒徒
2023-07-21
阳春三月。
又是一年好风景。
俊俏的少年郎远行万里,寻仙问道。
看到桃花满山,低头惆怅。
再抬起头,已是满面风霜,人至中年。
桃花,依旧。
那十几个寒暑,在大自然面前,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枬山,位于吴国南部。
此地风光秀丽,好山好水,让游人流连忘返。
半山腰,有一破旧的小酒楼,不知开了多久。
无精打采的小旗,早已被风吹雨打,黯淡了本来颜色,氤氲了上面的字迹。
山风悄悄经过,小旗懒洋洋地舒展了一下,又耷拉下去。
就像是厌倦了勾栏行当的花魁,早已不再有热情,只是出于惯性,给客人一个没有温度的媚笑。
小旗舒展的刹那,能让人依稀辨认出:“逍遥”二字。
被人间烟火熏得又硬又臭的帘子掀开了。
坐在门口的客人被吹得一个哆嗦,正要叫骂,但是抬头看到从帘子底下钻进来的人,话又缩了回去。
“小二。”来者还没坐下,就喊道。
他声音不大,还带着股子倦意。
身材普通,模样平平无奇,穿着也毫无特别之处,就像个随处可见的刀客。
只是他身上那股子煞气;以及平静无波的眼睛里,那种似乎能斩断一切的锋锐。
都让有眼力的老江湖都退避三舍。
他手里提着一把普普通通的刀,刀身还有未完全干涸的血迹。
腰里系着一个布袋,袋子还在向外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