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开口。
当初信誓旦旦拍着胸膛,说要帮助汪槐扫除前路一切障碍。
此刻便越是觉得打脸生疼,窘迫不已。
他没有履行好自己的承诺。
时间缓缓流逝,他终是朝着明辰说道:“明辰,这有汪兄弟托我转交给你的信函。”
明辰并不气他,只是面色平静的将之接过。
“明辰吾弟,见字如唔。”
“愚兄大概是死了,早在你来的那天晚上,我便是死了,救无可救。为何驻留人间兄也不知,许是执念作祟,也许是苍天悯我,让我交代完后事。近来日渐精神衰弱,五感消退,想来已是时日无多。”
“生亦如何?死亦如何?莫要悲伤,临行前见你一面,兄已知足。”
“老来忆过往,时不时便想起昔日你我初识,那神气洋洋的孩童恍若近在眼前。不知不觉,你却是已成为那改天换地的国之栋梁,如此威光灿灿,气宇轩昂,愚兄见你这般神采只觉自豪不已,瞧瞧……那乾元的安国公,是我汪槐的弟弟,谁有本事做明辰的兄长?我汪槐可以!”
“若非是你,想必汪槐早就是街边饿死鬼。全赖于你,兄才识得这么多人,见识过了这么多的光景,这一生才过的荡气回肠,精彩纷呈,已然是不虚此行了。”
“你总是对的,你是钟灵之人,天才绝艳,做什么事情都完美的挑不出错,愚兄羡慕不已,兄只是个庸俗凡人,做了太多的错事,造了太多的冤孽,负了太多人……兄这点才能确实当不得帝王。然你令兄假死脱身,我现在却觉不妥,兄揭竿而起,引得万万人追随,令无数忠诚义士流慷慨之血。功败垂成,却又金蝉脱壳,隐居度日,如何对得起那万万为我赴死之人?那些存留的忠义志士连个结尾的交代都没有,为恶贼驱使。有些劫不能躲,有些血不能不流。长夜漫漫,兄每每辗转反侧,总觉那些兄弟,那些义士都在怨我,如今……或许是时候了。”
“近日我总能听到铠风、邢永他们在唤我,我想他们了。”
“兄有些累了,我想去寻他们了,望你莫要怪我。”
“兄这一生负人良多,世上我只牵挂你,还有我那妻子孩儿,如今我已不能归还。若是可以,还望你帮愚兄照料一二。你那嫂子是个端庄贤惠的,若想再寻一良人,也由她。你那侄儿你也知道,他是一温润良善之人,胸里有些志气,因我归隐遂压抑自己。此后再不受我掣肘,定然能鲲鹏展翅,成就一番事业。你且放心,我从小教他知恩图报,定不负你。”
“往日我曾与你说一事欲言又止,其实是我在越阳城兴建了一忠义志士之碑,兄知你神通广大,若还存留,请求你闲暇之时将之立于我葬身之地,万谢万谢。”
“也不知怎得,兄一铿锵男儿,竟如此婆妈,写了这么多。”
“哈哈哈哈!”
“弟,咱们就此别过。”
“日后繁华盛世,若是还记得我这愚钝粗俗的兄长,莫要忘了浊酒一壶,来说与我听听。”
明辰无喜无悲,静静的看着信纸上并不好看的文字。
汪槐是个草莽汉子,起事之前那是根本不识字的。
为了成为领袖,他付出了许多,努力的去学习。
岁月悠悠过去,临别之际,却又洋洋洒洒给明辰留下了这么一封书信。
并没有多文邹邹,反倒像是流水账唠家常,不过其中丰沛赤诚的情谊却是跃然于纸上。
汪槐自始至终都是感情充沛,很有人情味儿的。
归隐这些时日,汪槐开心吗?
兴许……他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情感,他其实自己也不知道。
他始终皱着眉头,他始终心中有结,午夜梦回常常辗转反侧。
如今转首拥抱过去,拥抱那些始终在等待着他,崇敬他,支持他的人,或许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件坏事。
总有些事情,是要比生死更重要的。
明辰不喜欢背负责任,所以他无法代入汪槐的情感。
他只是握紧了沙子,最朴素的想法,保留下汪槐这个人而已。
血衣军是失败品,失败就失败了。
他并没有经历汪槐曾经历的感情。
登上了那个位子,对于汪槐而言,就是戴上了个箍,其实再也下不来了。
假死脱身,只是脱去了他的肉体而已,他的魂早就绑在血衣军身上了。
留存于世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一具空壳罢了。
只是每天背负着枷锁。
现在,他似乎终于可以脱去一切,去拥抱那些离开他的人了。
如今他躺在地上,虽然再无生气,但却挂着微笑,面容祥和。
战斗了大半辈子了,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他都已经很累了,他想休息一下。
许久,
“滴答!”
“滴答~”
乌云积蓄着的雨水慢慢落下,在信纸上留下了一个水滴。
明辰晃了晃身子,将之护在衣袖之下,好好收了起来。
他转过头来,朝着不嗔说道:“和尚,咱们走吧。”
不嗔当即应下:“好!”
旋即却又摸了摸光头,问道:“额……去哪?北境么?”
“斩几尊神佛耍耍。”
“哦……啊?”
第375章 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
“叔父,这……这……”
汪槐家里,清丽温婉的妇人浑身一颤,双目盈泪,直接昏倒在了原地。
旁边的少年郎无暇顾及母亲,怔怔地跪倒在地上,瞳孔放大,有些无言。
父亲已经假死脱身了……没想到,还是逃不脱。
这几日他心神不宁,明辰见面时的态度总令他心生不详的预感。
现在,终于还是实现了。
“你爹他累了,这对他而言或许不是坏事。”
“他对你们有愧,望你莫要怨他。”
明辰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拿出了一纸信书来,交予了汪宏博:“以后就去季取居住吧,你想做什么,想学什么……都可来寻我。”
汪槐给明辰留了信书。
自然也给孩子留了信书。
若非有这妻子孩儿,汪槐离开的就更加干脆了。
这个世上真没多少他牵挂的事情。
少年接过信书,并没有打开,只是探手轻轻抚摸着父亲的面容。
他知道父亲假死之后并不开心,常见他眉头紧蹙,也常见他夙夜忧叹。
如明辰所说,生死在有些时候或许并不是最重要的。
或许对于汪槐自己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汪宏博静静的看着父亲。
“叔父,我爹是英雄吗?”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明辰的眼睛。
他并没有询问汪槐到底经历了什么,是怎么死的。
没有询问发生了什么,南方局势如何。
没有询问明辰准备如何帮助他们母子。
反倒是问了这么一个有些飘渺的问题。
“当然!”
明辰与之对视,理所应当的点头:“你爹代表着一种力量,他是英雄。”
汪槐做了许多错事。
搅动风云,引起大乱,造杀业千万。
现在依旧还有人在骂他,依旧还有人在愤恨他。
但他是英雄。
振臂一呼,唤起那些沉沦乱世之人的勇气,带领着他们改换天地。
他为芸芸众生挺起了脊梁,他为无数被压迫之人注入勇气,他在涛涛历史洪流之中画下了一个符号。
一个名为‘反抗’的符号。
如何当不得英雄呢?
最起码明辰是这样认为的。
“叔父……谢谢您。”
大滴大滴的眼泪在眼眶中涌流,汪宏博握紧了拳头,挤出一抹笑容来,朝着明辰行礼。
父亲离开了。
以后他便是家里的支柱,他需要保护好父亲的体面。
明辰无言,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走了。”
“叔父,请恕侄儿不远送!”
明辰背过身去,只是随意的摆了摆手。
“爹……”
直到明辰与不嗔走出门去,背后才传来一声悲痛的呼喊。
再怎么懂事,总归还是个孩子。
逝者黯然离去,生者是会为之悲伤的。
……
“明辰,你到底想做什么?”
从汪槐家离开,明辰并没有北上,去到战况紧急的北境。
而是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南下。
夜晚,篝火灼灼燃烧。
小和尚靠着行李,安稳入睡。
不嗔不住皱眉朝着明辰询问道。
那日阴雨之中,明辰开玩笑似的说的‘斩几个神佛耍耍’那句话始终在他的脑海之中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