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现在煮在饭里,味道就很坏。
肉干也是一样。也不能太新鲜,也应该有一点怪味儿,于是也稍微弄得有一点过了头。
现在这三样东西混在一起,味道实在叫人太难受了,叫孔幼心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吃腻味了的虾仁,还叫周襄想起了碧血丹。
而他们两个还必须得吃,还必须得吃得津津有味、全都吃干净。
李无相叹气的原因跟他们差不多。他从前还是人皮子的时候对味道不怎么敏感,现在不是人皮子了,变成双层皮子包骨头了,吃东西就能尝出味道来了。
所以现在他也得吃,也得吃得津津有味、也得都吃干净。
他自己从包裹里取了个木碗,孔幼心从包裹里取了两个瓷碗。三人高高兴兴地分了餐,一个比一个吃得香,吃完之后都既像如释重负、又像心满意足似地发出一声长叹。
“托前辈的福,我是很久没得这么饱了。孔师妹的手艺也真好,平淡里面有真味啊!哎,我来我来,师妹就别忙了,我带去海边洗洗。”李无相从孔幼心的手里夺过两个瓷碗。
孔幼心想要再稍微争一争,周襄说:“以后还要在一起走,不要客气了,就给李道友吧。”
孔幼心今天在船上站了一上午,之后又在沙滩上走了一下午,现在累得要死,还真不想争了。就只笑着说:“那多谢师兄了。”
于是李无相带着三个碗、从林中走出、穿过沙滩,走到海边去了。
孔幼心和周襄立即眯起眼睛看——见他先在沙滩上用细砂把三个碗里的油脂都刷掉,然后再走到海边用海水去涮。涮着涮着似乎发现了贝或者螺,就弯腰在海里捡东西,边捡边走得远了。
周襄立即收回目光,看看李无相留在地上的包裹,又向孔幼心使了个眼色。
孔幼心赶紧猫腰走到包裹边,先记好了包裹是怎么系的,然后轻轻地解开了。包裹里还真是个木箱子,是用粗糙的木板歪歪扭扭地钉起来的,缝隙很大。除了这个箱子之外就几件换洗的衣服、五瓶大小各异的丹药、几块用来调颜料画符的矿石、木枝子、铜把手、瘪了的金酒壶、驴蹄子、浸了血又干了的皱巴巴的符纸、还有一柄缺了刃的匕首。
孔幼心看得直叹气,心想这些野人的日子过得也太苦了,之前为什么不来教区呢?
这时候周襄也猫腰走了过来,手指一搓,指尖生出一点光华,要借着这亮光透过木箱的缝隙往里面看。
缝隙很大,能塞进去一根手指。可里面黑的奇怪,周襄把指头都塞进去了,也还是只能看到黑乎乎的一片,仿佛里面装的就是黑暗,还是无边无际的那种黑暗。
他想要再伸手进去摸摸,孔幼心低声说:“师父,他要回来了。”
周襄赶紧回到树下坐好、孔幼心把包裹系好,见李无相手里捧着三个碗,正从沙滩上往回走。
“师父,你觉得他有没有……”
“有没有觉得咱们不对劲?”
“嗯。”
周襄倚着树笑笑:“你觉得咱们刚才哪里不对劲吗?”
“倒是没有……”
“那就没什么不对劲。安心吧。”
李无相捧着三个碗走了回来,里面都盛了海水,还有一些花蛤。他高高兴兴地把碗放下:“我刚捡的,咱们在碗里养一晚上吐吐沙子,明天赶路之前吃。这东西烤着吃就行了,很好吃。”
周襄笑:“道友有心了。”
李无相重新回到火堆边坐下,三人又闲聊几句——李无相主说,周襄和孔幼心主记。等谈性消了,周襄说:“时候不早,明天还要赶路,早点歇息吧。”
孔幼心早等着这句话,立即发挥这十几天所学——她之前做火塘的时候就地上挖了浅坑。现在先用土把火给灭了,把火边的石头移开,又在上面垫一层土。如此底下的地面还是暖和的,要过上两三个时辰才会冷。
然后从包裹里取出两卷垫子。那垫子是棉布里、皮面的,她把两个垫子摸黑铺在温暖的地上,又取出两床薄被搁在上面。周襄在黑暗中听她做这一切,寻到时机问李无相:“道友不歇吗?”
李无相说:“我靠着树睡就好了,唉,我的铺盖之前都丢了。”
哪个正经的散修出门会在包裹里带被子和褥子?
周襄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包裹里有呢。”
哦,在这儿等着呢。
刚才他们看的时候,李无相的阴神就在不远处瞧。但两人身上的符力太盛,他没敢近前,只瞧见两人做贼似地扒在万化方上往里面看,看到的应该只是一片黑暗而已,一定觉得很奇怪。
万化方里如今被开拓出一片天地,以他眼下的修为能弄成这样大小已是极限了,因此才伪装成一个箱子。散修出门在外背着一个箱子很稀奇,但这要看分谁。
他得到了獬豸的皮与骨,獬豸的本尊失去修为化作原形还在万化方里面。于是在里头的时候,他可以把徐真当做阵眼,把他的神通全借来用。
到了外面阵眼没了,只能借得一点,而这一点他自己对自己用就已足够——他说自己是李晓,那他就真是李晓,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即便赵奇现在就站在他面前,也得瞪着眼睛问,哎,你看见李无相了没?
于是他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唉,箱子里是我亲族的骨殖。我当初离开德阳的时候就知道回不去了,因此就带身边,还装了些坟头土。这世道太乱,要是先祖的坟茔没了,我以后去了幽冥实在无颜见他们啊。”
他以为周襄会再问几句什么。毕竟他们是真形教的人,该对亲族没什么感情——他挺喜欢逗逗这两人,除了解闷儿之外,还是想看看能不能从他们的破绽里再寻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可周襄却在黑暗中沉默起来。李无相正想他在这一点上倒是做得不错,听到他幽幽地说:“你是个有孝心的人。唉,先祖尸骸,是该入土为安的。要是曝尸原野之上,不论先祖怎么想,我们这些后人也是心里难安啊。”
李无相愣了愣。这人怎么回事?听他的话不像是在敷衍附和,倒更像是有感而发……
这两人是叛教的不成?跟当初的娄何一样?
一夜过去,到天亮时,三个人继续上路。
周襄和孔幼心这两个人就是像是破了的袋子,走一路露一路。两人都在一边走一边用舌头舔牙齿,显得很不习惯。孔幼心在两个时辰中主动喊着停下来三次,要么就是说看到哪里好像有野果,要么就是说发现哪里似乎有人、要问问路。
但每一次果子也没摘来,人也没见着。李无相倒是知道她干嘛去了——周襄的境界不好说,但从这女子行走的发力方式来看,她应该还在筑基。筑基未成,跟寻常人的差别不算特别大,因此昨晚吃了一餐用坏油坏肉做的饭,她肚子也坏了,跑到野地里拉稀去了。
等走到中午的时候,孔幼心看着已经快要哭了,找到机会跟周襄偷偷嘀咕几句,讨得了一粒丹药吃。
除此之外,这两个人,尤其是周襄,的确很有些本事。李无相不说往哪里走、也不带路,就只跟着他们。但周襄却像是对附近很熟悉,选定的路线都很好走,一整天都没有迷过路。
李无相渐渐意识到他是在一边看着山水地气一边走的——在这野地上,他就好像是走在自家的后院,所过之处皆是坦途、是水草丰茂地,而且还完美避开了任何可能存在的村镇。
如此到了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三人远远看到一处被群山环抱的山谷。这时山林中起了雾,唯有那山谷是很清爽的。远远看去,半坡上露着几面石壁、生着林木,而坡下到直到一条小溪边,那草地还都是深绿色的,像是谷中的秋天来得比从前更晚一些。
周襄站在一条山脊上向那谷中看了看,转脸对李无相说:“道友,这里算是个风水宝地了。”
李无相点头:“前辈真是好福气,竟遇到这种地方。”
那里的确是风水宝地。李无相都能感觉到那边的灵气都要比周围更浓郁一些,叫人一看就觉得浑身舒爽,仿佛看到世外桃源。
周襄笑了笑:“不是遇到的,而是我找的。咱们今晚就在那里过夜。今夜之后我们师徒两个打算在这里歇上两天,再看看适不适合往后长住。道友你是要跟我们一起,还是明天先上路?”
歇两天?长住?老哥你们昨天才刚上岸,今天走一天就受不住了?这念头一冒出来,李无相就瞥见了孔幼心。
她上午就走得难受,讨了丹药吃之后应该是好了的,一整个下午都没再说看见野果子或者看见人,甚至还有兴趣向他问东问西。但之前看着又不舒服起来了,虽然也还能跟得上,可脸上的表情并不好看,仿佛肚子又坏了。
李无相只看几眼就知道她问题在哪——她现在如果脱了鞋,鞋底一定是鲜红色的,脚底板也一定全是磨破了的水泡。
这两人太奇怪了。身上有重重术法护体,从前在教区里头一定是什么都不缺的,应该是混得如鱼得水,很受重用。来到教区之外,周襄一定是有极重要的事情要做的。看昨晚自己提到夷陵时两人的反应,极有可能是跟血神教有牵扯。
这种人出来,即便要带帮手,也该带个好用的。孔幼心今天忍痛走了一下午,吃苦这一点没得说,但修为实在不入眼,周襄为什么选她?
而周襄本人也很怪。
昨晚提到“先祖”时,他似乎深有感触。今天又说要停留几天,显然是为了孔幼心考虑。教区里怎么会有这种人?就是在太一教里都算是打着灯笼难找的了——如果将他换成梅秋露,梅秋露顶多再给孔幼心一些丹药疗伤,却断然不会为了她停下来歇一歇的。
想到这些时,周襄已经开始往坡下走,孔幼心在后面咬牙跟着。
李无相也紧随其后,边走边看周襄。这人身上似乎带了什么东西。早上走的时候包裹是孔幼心背着的,她向周襄讨了药之后,周襄就把包裹接过去了,背在身后。
一路上,周襄时不时就要扯一扯身前的系带,好像胸口被勒得不舒服。他这种修为不应该有这样的感觉,李无相认为是他胸前揣了什么,而且极为要紧,要紧到被系带勒住他都会怕勒坏了。
李无相很想知道那是什么,但周襄身上有护体术法,他不知道对方实力深浅,就不好下手。
所以,要是在平常时候,他是绝不会跟着这两人到前面那个山谷里去的。甚至因为不想叫自己弄脏手,还会特意绕开那里走。
但如今这师徒二人觉得那里是洞天福地,那倒是正好。过了这一遭,再过几遭,这二位或许就真成了教外的散修游侠,他就能轻易拿捏了。
于是他走出几步,说:“前辈,那我也留下来。这里荒郊野岭的,还是那句话,多一个人多一分照应。”
第402章 周师傅心善
那山谷看着虽然近,但走起来却是很远的。三个人从山脊上下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到山后去了,林中变得黑暗,山那边的天空倒是橘黄的。
孔幼心的脚底板原本就磨破了,现在即便提着李无相的灯走,脚下也是磕磕绊绊,就更疼了。瞧见她疼得皱眉的样子,李无相对周襄身份的猜测就更确切了些——至少现在看起来这人不算坏,对仆从能多加照顾。但这种照顾仅限于孔幼心主动去找的时候。她不去找,周襄就想不到。
只能说明这人在教区之内地位较高,从来用不着站在别人的角度去考虑。而且还是出生时就地位较高,否则单就这一点,他也是爬不上去的。
六部之内与教外可不同。教外的宗门人少,有实力的不多,因此一个人可以不通世故、凭借高强的修为被提拔上去。
而玄教的六部其实相当于六个不算小的国家,依照娄何说的、自己从棺城了解到的,玄教的教位更像是一种官僚体系,之前棺城的吴蒙不就是运作了之后,才成了当地的土皇帝的吗。
或许是教内极高层的血脉,顶配版的那种曾剑秋。只有这种人,才有可能、有胆子借助本教的力量偷偷跑来教外。
李无相想到这里的时候,孔幼心发出一声低呼。她刚才一脚踩进一个土坑里,脚虽然没崴,但鞋子蹭偏了。周襄闻声回过头来问:“怎么了?”
孔幼心忙说:“不小心踏空了师父。”
周襄点点头,转过身继续走。
李无相知道她鞋子扭偏这一下应该是把脚底板的血痂都给蹭开了。就低声说:“我来背着你吧。”
孔幼心听见这话猛地转过脸上,神情像是见了鬼,又像是没听明白:“啊?”
“我来背着你吧。”李无相把包裹从背后移在胸前,微微蹲下来,“都是江湖儿女不用不好意思,我妹妹还在的话年纪应该跟你差不多——天要黑了,咱们别耽误了前辈赶路。”
孔幼心倒不是因为“男女授受不亲”这种事才“啊”。玄教之内对亲情看得淡薄,对男女性别之防也就淡薄。她“啊”是因为没想到李无相是这种人,不对……应该是“竟然跟教区之内的同门差不多”,他身上完全没有教内传说的野人的那种影子,而看起来就是个正常人!
“来吧,前辈走走远了。”李无相又催。
孔幼心试了试去挪鞋子,但脚底板立即像疯了一样疼。她只能叹了口气,在黑暗中低声说:“好,多谢道友了。”
她小心翼翼地想要跳上去,可脚底下疼,没跳上多高,就只双手环住了李无相的脖子,像是要把他勒死。但李无相一只手环了过来,用力按住她的腰,叫她紧贴在自己背上。孔幼心又往前蹭了蹭,双手按住李无相的前胸——这种姿势挺别扭,要胳膊用劲儿。可因为有手在她的一条腿上托着,倒是比自己走省力多了。
两人这么走了一段路,李无相感觉到孔幼心的下巴在随着脚步起伏轻轻地摩擦着自己的头发。她应该也是感觉到了,有意想要把头仰起,但目前这种姿势不大可能做得到这一点。
他还闻到她头发上的味道了,那种很久没洗的味道。
孔幼心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自己走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可现在靠着李无相的脑袋,立即发现他的头发粗粗硬硬的,但就是没什么味道。
想到在船上师兄们教的那些东西,心中微微一跳,低声问:“李道友,这附近大河小河多吗?”
“不算多。这附近就两条大河,一条鸭绿江,一条奉河。咱们再往前走就是奉河了,但是鸭绿江已经过了——我昨天遇到你们的时候就是渡鸭绿江过来的。”
哦……他是渡河的时候洗过澡了。倒是跟师兄们教对得上。他们在暖和的时候遇着了水,是会洗一洗的。
“哦。”
“前辈和你原本是隐世修行的吧?”李无相问。
“啊?为什么这么想?”
“唉,你们两个人太好了。”李无相此时已经追上了周襄,离他只有两三步远。在林中走路的时候草木动静很大,但他知道周襄一定是竖着耳朵在听的,“我昨天报上自己的名字只是为了叫你们知道,我觉得你们可能发现我了。我怕我一走,你们追上来。”
“前辈的修为又高,我看不出深浅,知道横竖难逃,索性就赌上一把了,没想到前辈真叫我坐下了。哎你知道吗,我说要拿药散换吃的,我当时可没想过真会有吃的,那时候想的是,你们收下药散,别对我动手就好了。”
“所以我猜你们是隐世修行的家族里出来的。要是像我一样在江湖上跑的,我昨天哪怕不是没命了,身上的东西也都被夺去了。”
孔幼心听得有点想笑,心说你包袱里那些东西谁稀罕?可现在趴在他背上,倒是对他颇有好感,甚至心里冒出一个禁忌似的念头——他性情和模样都不坏,要是我对他说我是玄教不动山的道徒,不知道他现在想起背着我的事情,会不会受宠若惊?
“唉,我不好对前辈讲,但想叫你去劝劝周前辈——再遇到人的时候不能像对我这样。我不是说前辈与人为善这事不好,是说世上其实坏人比好人要多的,要是一不小心,中了暗算,那事情就麻烦了。”
孔幼心现在脚不那么疼,心情就好些,于是笑了:“好。但你不用担心,寻常人可伤不到我师父。”
“自然了,那是自然了。”
李无相不再说话,只跟着周襄走。
孔幼心可怜倒是可怜,不过他不是因为看她可怜才想背她的,更不是为了讨好周襄。以他如今的神通,说自己是李晓就是李晓,说自己是江湖散修就是散修,要不然这对师父二人昨晚不会那么容易就放下戒心。
他背着孔幼心就是为了刚才最后的几句话——你们再遇到什么人别那么轻信。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们很快就要真的遇上什么人了,他得叫周襄觉得,自己与那人绝不是一伙的。
再走出几步,终于出了林子。这里距之前看到的那条小溪还有二三十步路。月亮升起来了,照得溪面白亮,仿佛一条蜿蜒的玉带。周襄再往前走,快到河边的时候,忽然听到声音。
是一声闷哼,忍着痛的那种闷哼。周襄眉头一皱、定睛一看,确认发出声音的人就在小溪对岸——似乎刚才藏身在河边高高的蒲苇当中,发现了自己这三人要往回跑,结果跌到在地上,现在起不来了。
只是跌倒,地上还有草皮,不至于摔得这么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