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画皮卷 第261节

  ……

  决定要出手,李无相就可以稍微施展神通了——为赵奇渡去热气。两人在河沟里靠土壁坐着,闲聊几句话。但赵奇今天不怎么健谈,该是因为即将要对付“自己”,心里很忐忑。

  冬天黑得早,太阳落下之后璧山中的风变得更大了,鬼哭狼嚎一般。两人重新回到缓坡上,但这次不是潜回去,而是直接走到棚屋前。

  屋子里的赵奇该是没听到脚步声,而屋子外面的赵奇直接伸手去拍门。

  响了三声之后,屋内没反应。赵奇觉得他是睡着了,就又用力拍了五六下。此时夜风更劲、啸声更大,这拍门声在夜色中也传不出多远去,无法被石洞中的人听到。

  但里面的赵奇应该是被惊醒了,喝问:“怎么了?何事?”

  外面的赵奇提气发声:“路过的江湖朋友,想要借宿一晚!”

  屋内一时无声,隔了一会儿才听到赵奇在里面说:“旁边有个棚屋,你自己去歇息吧。手脚轻一点,我师父在石洞里闭关,不要惊扰了他。”

  稍做停顿,又补充:“里面有粮食,可以自取。”

  李无相笑了一下,赵奇则微微叹了口气。换做是自己,也会这么答——没什么好人会深更半夜跑到山中求借宿。但这里看起来就不是像有财货的地方,又不晓得对方是怎么样的道行,最稳妥的自然是不动声色。要住就住,要吃就吃,要拿就拿——但我还有个闭关的师父,你们不要轻举妄动!

  可屋外的赵奇又说:“赵奇,不见你一面,我们怎么敢住呢?”

  屋内沉默。过了两息,听见里面铮的一声剑鸣——该是他拔剑出鞘了。随后又是轻微的木板碰撞声——该是他在下床或者拿别的什么东西。

  “哦,原来是找我寻仇的么?”屋内的人冷笑起来,声音也极冷,“好啊,进来过过手,也好叫我瞧瞧是在哪里结下的仇家!”

  赵奇在屋外说:“倒是没想跟你动手,只是想先问清楚金水是怎么回事。我有亲眷在金水镇上,又听人说镇上曾来了个叫赵奇的炼气士。如今镇上的人没了,你却带着粮食躲在山里——人都是你杀的吗?”

  屋内的人不回话,只有手指轻弹剑刃的声音。李无相听着这声音就能想到里头的情景:赵奇的脸紧绷着,在黑暗中持剑盘坐,用手指轻轻地弹着剑锋。而屋内应该已经布置了符纸,他弹剑的那只手里应该还捏着迷药之类的东西——不好提前布置,因为棚屋漏风,提前施出来了会被风吹散的。

  他低声问:“要我把这屋子震散吗?”

  赵奇犹豫片刻,刚要开口,脸色一变!李无相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赵奇已一脚将门踢开冲了进去。

  李无相紧随其后,瞧见一抹剑光——一柄长剑的剑柄插在地上,剑刃立了起来。棚屋的顶上垂下一根细绳,绳子的一端绑了一枚木块,垂在剑刃边。屋子里漏风,风就吹得木块敲击在剑刃上,正是李无相以为屋中人弹剑的声音。

  他愣了愣,这才意识到在对付“赵奇”这件事上,最了解赵奇的果然还是他自己!

  这屋子又窄又矮,只有一铺稻草床。赵奇把上面的稻草一掀、把底下的木枝一拨,果然瞧见一个地洞。那地洞很小,只能容一个人爬进去,两人都感觉到正有风嗖嗖地从里面吹出来。

  “他跑了!我就知道!”赵奇抬脚把地上的剑挑起,一把捞在手中,冲出棚屋。他在风雪中站定了,往四下里张望。但石洞前没人,周围更是一片风雪交加的黑暗。李无相看他这样子,倒真称得上是一个“拔剑四顾心茫然”。

  他就走出屋子,往西北边一指:“那里有动静。”

  赵奇立即向黑暗中狂奔出去,李无相在风中背着手、一步一步慢慢走着,也能跟上他。

  屋子里的地道挖得应该并不长,只是留作紧急时候逃命用的。赵奇往西北方疾奔出三十多步,忽看到黑暗中一片银光洒来。他冷笑一声,抬剑在身前挽出两朵剑花,只听得乒乒几声响,铁珠子坠了一地。

  再追出两步,黑暗中忽然冒出一个巨大的身影,正是个青面獠牙的鬼王!那鬼王开口大喝:“何方——”

  赵奇斜踏出两步,一剑刺向鬼王肋下。这东西话都没说完,立即变成一张残破符纸在风中飘落。

  “赵奇!”他边追边开口,“你那符纸是然山秘境里供奉出来的,用一张就少一张,经得住你这么糟蹋吗!”

  黑暗中无人回话。赵奇再追出两步,追到河沟边。地上的积雪是前几天下的,这几天虽然冻硬了,但还能没到膝盖。刚才大鬼幻象现出来的地方有一堆混着黄土的雪,屋内那位挖的救命洞口应该就是在那里。

  从那里到这河沟边,就能看到他的脚印了。可等到了这边上就不是脚印了,而是雪地中深陷的一大片雪窝子,看起来像是屋内那位跑到这里不小心摔倒了、挣扎了几下,可还是一下子摔进了河沟里头去。

  赵奇正要跳下,但收住脚,在风雪中站定。

  李无相跟了过来,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也没急着开口问。赵奇自己就是赵奇专家,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赵奇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开口说:“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要对他说符纸的事吗?”

  赵哥这会儿身形挺拔、持剑在手,声音更是深沉严肃,在李无相看来已极有高人风范了。他就摇摇头:“不知道。”

  “因为这么一来,他就知道我知道他的根底。知道他的根底,还知道然山的根底。”赵奇在原地慢慢踱了两步,“知道这些人的,最可能是三十六宗的人。然山在三十六宗最弱,弟子也该是最弱的。所以他应该清楚,跑是跑不掉的。”

  他说了这话、把脸一侧,看向一旁的雪面。

  李无相也转眼看过去,一下子明白了。

  那雪面底下有人。堆积了几天的雪,表面被太阳照着,慢慢会融化一点的,但到了晚间又上冻。这么一来上面的一层壳子其实很硬,足以支撑下面的空洞——屋里那位没掉下河沟,而是弄出一个雪窝子之后,自己慢慢地钻到雪层下面去了。

  赵奇把长剑斜着垂下,在雪面慢慢地划:“是你自己出来,还是我一剑把你刺出来?”

  “慢!”雪中传来声音,“我出来,道友手下留情!”

  赵奇撤了剑,雪面一下子翻开——屋里那位翻了个身,看到面前没有剑锋了,才慢慢坐起来。

  他也穿得破衣烂衫,满头满脸都是雪,脸冻得煞白,嘴唇哆嗦着。看看李无相,又看看蒙面的赵奇,坐着抬手抱了个拳:“在下然山弟子,两位道友,都是三十六宗的师兄吗?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金水的人不是我杀的。”

  赵奇冷冷地看着他:“你杀得不干净。有人活下来了,看见你沿街放火杀人。那人跑到德阳,正遇上了我们师徒二人。”

  屋里那位一愣,脸上现出愕然之情。

  可李无相跟赵奇都能看明白,这种惊愕不是因为“怎么会有人说这种话”,而是因为“怎么会有人还活着”。

  赵奇再问:“还有话说吗?”

  坐着的张了张嘴。但不说话、不摇头、不点头。

  赵奇又问:“你带了一群孩子躲在这山里,怎么,是杀人之后追悔莫及,又良心发现了?”

  这时候他终于回话了:“是……是。我……我那天走火入魔,我自己都不知道做了什么。回过神来之后才发现铸成大错,就只剩下这么几个还在河里玩耍的孩子了。我后悔了,太后悔了,本来想以死谢罪,可是我又想这几个孩子怎么办呢?要入冬了活不了的,我就想着带着他们在这里过了冬,等到开春再送到清江城去给找个人家收养……这些粮食都是我攒着要一起送去的,等那时候我再自杀谢罪!”

  赵奇愣了愣,转脸看李无相。李无相也把眉头皱起,但又舒展开了。

  见到两人这表情,地上这位赶紧又说:“我说的是真的,你们要是不信,就……就……然山还在,我师父还在山上呢,你们要是不信就去然山,把我的事情说给他听,大不了公诸天下也可以!那时候我师父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他必然不叫我活的!我意思是等到开春我把这些孩子送走之后,我师父必然不叫我活的!”

  “你师父已经成了吧?”赵奇问。

  地上的这位嘴巴猛地一张,说不出话。

  “你叫我们去然山找你师父,是叫我们去送死吧?”赵奇又问。

  地上的这位目光游移,开始向两旁看,似乎开始寻找拼力一搏的机会。

  “你怎么没跟你师父回然山?”

  地上这位暴起!他之前以手撑地坐着,手埋在雪里。此时手中多了一柄短剑,直取赵奇心口。但赵奇早有预料,轻轻一侧身就避开了——避开这一招,又连着避开七招。地上这位的攻势就像专门追着他身边的风雪走,要是此时有第四个人在场,还会以为他就是故意避开分毫、故意不刺中的。

  七招一过,他的动作就慢了。赵奇趁势抬剑一拍,正打在他膝头的麻穴上。他就又摔倒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眼中极为惊恐,似乎不知道赵奇的功夫怎么能这么高明!

  “你这个废物!”赵奇抬手一展,剑锋直递到他鼻尖,“你还不说吗?!”

  地上这位又猛烈地喘息一会儿,忽然把脸一偏、牙一咬、眼一闭,一动不动了。

  “人是你师父杀的是不是!?他在金水的薛家练成了,他上了你的身?还是怎么样?你这个废物,因为是你师父就不肯说?念着他的养育之恩!?那你怎么不跟他回去!?”赵奇转脸看李无相,“赵傀在这里是不是也成了?他要香火?就拿人祭?”

  李无相摇摇头:“这里没有我。但有可能,他有可能也成了司命,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赵奇转头一口啐在地上:“呸!真是又废物!又蠢!又坏!”

  地上的赵奇仍然侧脸、仰头,避着剑锋:“你们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我只是……我只是也看不过他做的事,可他是我师父……我不跟他回去就是了,我还能怎么样?你们本事这么大,去找他好了!就不能放过我吗!我……我是真的要教这几个孩子修行,我都已经把自己逐出然山了!”

  “呸!”赵奇又啐了一口,手中的长剑微颤,但没有递出去。

  他忽将长剑一掷,嗡的一声插在赵奇身边,扭头就走。但走出了几步又停下来,一把扯下脸上的面罩,骂道:“看清楚我是谁!你不想变成第二个赵傀,就别像他一样教徒弟!李无相,走了!”

  ……

  今天6000字。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就是书友榜那个叫“孔距心”的盟主,他也是个作者,还写了一本书,叫《玄鉴仙族》!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

第395章 神仙封官

  地上的赵奇震惊得像一尊冰雕一样,一动不动。李无相看了他一眼,低声说:“你往后最好别回然山。”

  他追着赵奇跟了上去——赵奇在风雪中闷头闷脑地狂走一气,等直冲下缓坡才说:“我真是个废物!”

  李无相叹了口气:“心地倒是不坏的,该高兴才对。”

  “有什么可高兴的?!废物样子,连做恶人都不敢!只敢躲在山里!”

  事实证明赵奇低估了自己。

  他所能做的可不仅仅是躲在山里,而真的是能够开宗立派的。

  第三个幻境是初夏,但这一回两人没有现身金水,而在另一座陌生的小镇之外。

  这镇子的格局跟金水有些类似,背靠大山。不过这山比璧山要大很多,其中也算是群峰延绵,一些山头甚至隐藏在云雾之中。

  镇内也有河,但不止一条,而且河网密布。白墙黑瓦的建筑就错落在这河网之中,水面上有人撑着小船来来去去。两人现身处正是一片树林,林中的知了拼命地叫,太阳升在高天,洒下炽烈的光。

  一冷一暖的刺激叫赵奇大大地吸了一口气,差点儿呛到自己。他在林中往远处看了一眼:“这里不是金水啊。”

  “嗯,你应该就在这附近,或远或近。”

  “不能直接到我身边去吗?”

  李无相抬手向林外的镇上指了指:“我是要借用人道气运的,所以咱们只能现身在人多的地方,或者说离你最近的人多的地方。现在看你是离开金水了,也没回然山——这不是然山附近吧?”

  赵奇看看远处的镇子:“不知道,我下山不多……啊,等等。”

  他又抬头去看山,再点点头:“不是然山附近。山不对。”

  “那你觉得你是继续在找你师父,还是见过了你师父,跑了?”

  “唉,我真不想再想从前的事情了,真难受啊。”赵奇在身边一颗树上捶了一拳,“我想想……我之前找赵傀的时候是一路循着线索找的,线索到了金水也就断了。就我当时来说,要是在金水没找到,我可能会回然山。但既然没回,我是跟我师父打过照面了,或知道他怎么样了。”

  “那我……就是没跟他回去。”

  李无相点点头:“再换?”

  赵奇又看了几眼那镇子:“要不然我们进去走走吧。我饿了,主要是,我当野人太久了。”

  李无相完全能理解。他来这世上快一年了,但在城镇里生活的日子不超过三个月,余下的时间全是在山野间。前世的时候他很喜欢偶尔远离城市,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躺上一两个小时——那对他来说是很奢侈的享受了。

  可现在他也觉得自己当野人太久了。要不然之前不会对赵奇说,要在剑宗驻地附近弄一个城镇出来。

  这城镇算得上热闹,人的生活看起来也比金水富足,烟火气很浓。赵奇的提议勾动了他心里的一根弦,他就说:“好。反正是幻境,走,吃点东西去。”

  进入城镇中,就知道来对了。

  这镇上既热闹又喜庆——热闹是说人来来往往的,很有些德阳城街市的感觉。喜庆是说这里的人看起来真的很高兴,走路做事脸上都带着笑意,仿佛今天是什么节日。

  这样一来他们两个外乡人就一点儿都不显眼了,在沿河被晒得发烫的泥土路上走了一会儿,知道此地名叫盖原,已算是中陆腹地,离三十六宗和六部玄教都很远,附近最大的势力是一个散修宗门,名为上河派,但离盖原有两百多里的路程。

  这路程近也不近、远也不远。但三年前时候,从上河派道场往盖原来的一条大路因为山体滑坡被阻断,双方都抽不出劳力去筑新的路,于是这里与上河派的联系就断了。

  最初盖原的人还很惶恐,觉得自己在这群山中与世隔绝、无法得到庇护了。可过了一年,发现日子竟然变得比从前更轻松自在了,于是意识到用不着给上河派上供其实是一件很好的事。等再过两年,家家都过得比从前更好,于是都在期盼那条路上的哪座山最好再崩一次,叫上河派的人永远把这儿忘了。

  两人是用在街边的食铺里零零散散地听到的信息拼凑出这整件事的。而当地人之所以提到这些,是因为在谈论附近的仙师收徒这件大事。

  他俩在食铺外面搭建的凉棚底下坐,想要点菜,但店家说这里没什么可点的,只是今天捞上来什么就做什么,只看要多少价钱。

  李无相和赵奇都许久没用过银钱了,身上就没带。但赵奇腰间有匕首,那匕首的锷是黄铜的。李无相要过他的匕首,在桌子底下抠出来一块放在桌上,说:“就按着这个价钱来吧。”

  胖乎乎的老板娘拿在手里掂了掂,喜气洋洋地说:“好,二位稍等着吧。”

  她走进店里把铜块收好,又走进后厨。没过多久带着抄网和鱼篓走了出来,穿过路下了河,在河湾里找到一处水草丰茂地,用抄网在里面捞了几回,转脸扬声问:“你们吃河虾不吃?”

  李无相和赵奇都忍不住笑了:“吃的!”

  老板娘又抄了几网,再问:“炸小鱼儿吃吗?”

  赵奇说:“也行!”

  她隔了一会儿再问:“还要吃什么?”

  赵奇问:“还能捞上来什么?”

  “还有几只肥嘟嘟的三两母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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