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打算往海边去的,找个流民多的地方把人收拢起来,弄个小镇子,算是本宗治下的城镇,还得离教区远一点。我算了算,你们在万化方里,我带着这东西御剑走的话,从这里到远离教区的西北海边也得走上三四个月,这还没算路上会不会出什么意外。所以这个湖很重要,这个湖和里面的鱼收不进去,咱们就没法儿动身上路。”
“行吧那李归尘呢?薛宝瓶呢?叫他俩陪着我不行吗?对了这几天他俩又哪儿去了?”
“宝瓶在道场里头练功。她现在筑基都不是,跟你去有什么用呢。李归尘,我叫他去办别的事了。”
赵奇叹了口气:“那……行吧,要是不行我再来找你帮忙啊。”
李无相对他笑笑:“好,不行你再来找我。”
……
赵奇在夜色中急急地往回赶,边赶路边骂自己今晚梦游的时候怎么跑了这么远——不对,梦游是李无相的说法,正经的说法应该是“神缺”。
这几天他觉得又劳心又劳力,甚至有些时候什么都不想管了。但刚才听到李无相说张景仲人死了,他却一下子觉得心里变得很不舒服。当时他觉得这种不舒服是因为李无相说得晚、不肯帮忙,可在密林中这么赶了一会儿路之后才意识到这种不舒服其实算是难过。
因为就这么短短的四五天的功夫,他就想起然山派了。那时候虽然又穷又难,但跟一群师兄弟姐妹待在一起也有不少回忆起来会觉得高兴的事。
之后自己的命运太无常了,称得上大起大落。但无论怎么样他都没忘记那时候自己去金水的目的——
找到了赵傀,要是死了,就给他收敛尸骨,然后得到金缠子,找个地方隐居起来修到金丹,继而开宗立派。
现在自己就算是开宗立派了,虽然算是替李无相……
等等。赵奇的脚步顿了顿,放缓了,微微皱起眉,边走边冒出一个念头——他这些天都叫我自己做这些事……收人,调度,指挥,不会就是为了叫我过一过这个瘾吧?
这事儿我跟他说过吗?
赵奇记不清了。好像是说过,在灵山的时候跟他说过。那时候还是赵傀的伥鬼,脑子不是很清楚,但依稀记得跟他断断续续地说了好些事情。
他一时间觉得有些无言,心里的滋味很复杂。他这辈子从来都没想过自己跟一个人的关系会这么复杂,不过更没想过的是,一个的人心肠会挺不错,然后在这世道上活了下来,竟然还修成元婴。
这种事一想,人就容易多愁善感,于是赵奇又想起张景仲了。张景仲、佘木、鱼无衣、图南这四个人给他留下的印象很深刻,不仅仅因为图南有癔症,还是因为这四人真的是相互扶持的同门。他们能一路跑到这里来,人品心性应该都很好,是做剑侠的好苗子,但是张景仲忽然就这么死了?
谁干的?
赵奇边走边想,等看到张景仲的尸体时,头脑中已经厘清了一些思绪。这些天张景仲是实质上的管事之一,听自己的令指派手底下的九个人做事。那九个人当中有一个叫柳介凌的,跟张景仲脾气相投,当天就称兄道弟,成为他事实上的副手。
在赵奇看来,柳介凌这人表现得热情直爽,也很得众人喜欢。但有一个问题——这人跟图南一样,是炼气巅峰、快要结丹的修为。
这种人修为高、性格好,其实也应该做管事的。只不过之前的七位最先开口说话,给他留下的印象足够深,他就不想再选别人了。
还是因为从前在往金水赶路、想着日后开宗立派的时候,他自己曾经琢磨过该怎么管理自己的门派——委以重用的不能全是宗门里顶尖儿的人物,总要选出几个办事过得去,但在其他地方普普通通的。这么一来大家才会想,他这种水平都能如何如何,我岂不是也可以?
那么一来,别人既会争着做事表现,又会争着讨好自己这么个师父。所以这一回,他算是把之前的心得体会都用上了。
然而他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这种心思,害张景仲死了——除掉张景仲,柳介凌就可以成为管事的。而李无相说张景仲死在松林里,还没惊动别人……他半夜去那里干嘛?谁才能毫无防备地把他叫出去?柳介凌这人就是跟张景仲住在一个屋子里的!
赵奇觉得自己已经差不多查清了真相。而李无相不肯来帮忙,什么都不说,应该也是在培养自己做主。李无相是要修行的,李归尘脑子是不好使的,薛宝瓶的修为太差劲了,那宗门的担子早晚只能自己担起来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赶回到枫华谷的松林中,看到了张景仲的尸体。
于是刚才想的一切几乎全被推翻了。
尸体很好找,因为血腥气极浓,赵奇闻着味儿就过去了。
张景仲的尸身不是躺在地上,而是被挂在树上——取松脂之后留下的枝杈又粗又尖,半截粗树枝从他的胸口穿出。但与其说是尸体不如说是一张皮,肚皮和胸腔都被打开了,脏器全不见了。如果是有人在杀死他之后将他挂在这里取走了内脏,那地上应该有大量的血迹,但树底下的血也不多,赵奇把手插进树下的泥土中之后,发现就只被浸润了半指深。
他一下子觉得浑身都发凉了。尽管李无相说他的阴神来这里看过,也找不到凶手,但他还是觉得周围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这东西吃了张景仲的内脏、喝了他的血……
尸鬼!?
李无相没找到的那个尸鬼!?
赵奇立即捏了一张符咒在手里,站在原地静听,随后慢慢迈开步子往谷中刚建好的那片木头房里走,连续走出六七步,再停下来听一听。
一刻钟之后他看到了最东边的一栋。就在这片松林边上,门口竖起一根剥了皮的细树干,上面的枝杈保留了许多、挑晾着衣服。这一栋就是张景仲跟柳介凌的住处。
其实走过来的时候赵奇在心里想过,要不要立即把这附近的五十多个人全部唤醒。如果真是藏在附近的尸鬼杀人,也是挡不住这么多的人的。
不过下一刻他就意识到那样只会把情况搞得更糟。因为这些人都没见过尸鬼,也不知道那东西有什么神通,而赵奇是知道的。
李无相说——佟栩之前说——在青浦山有一个从血神教来了的尸鬼,是个“炼气仙”。
赵奇的头脑里还存留了一些做血神时的记忆,知道无论是炼气仙、还是丹仙,其实脑子都不怎么正常,尤其是没有剑侠做主心骨儿的那种。那么多人的念头藏在一具躯体里打架,再聪明的人也是要迷糊的。
因此,潜藏、诱骗、杀人之后挂在树上示威又无声离开,这种事寻常的炼气仙是很难做得到的。如果可以,那就是有一个炼气境界的剑侠也被融入其中,以一统万,神志清明了。这种修为的炼气仙是比修行真仙体道篇的炼气巅峰剑侠还要强上许多的,一群人一旦混乱起来,它再藏身人群之中,搞不好就要大开杀戒了。
于是赵奇想起了自己在回来的路上,在林中想的事情——李无相好像要把剑宗的事务都交给自己,让自己过足开宗立派的瘾。所以他就不想让那个家伙看笑话,更不想让那个家伙失望。
所以他就不能怕,所以他做事的时候不能先想自己,而要先想这个刚刚建立的“剑宗”。
作为代宗主,他得庇护好门下的这些弟子,而不能先叫他们去涉险!
赵奇走到木屋门边,先敲了三声,同时做好了尸鬼从里面冲出来的准备——他心里有一种直觉,就像刚才看见张景仲的尸身时生出的直觉那样,觉得这事跟尸鬼有关。而现在这种直觉也在告诉他,屋子里可能有尸鬼,甚至柳介凌也已经遇害!
但一小会儿之后,他听到屋内的人说:“门没拴啊张兄。”
声音有些含混,像是刚刚被敲门声惊醒、然后才反应过来。
赵奇伸手把门一推,叫门敞着,走了进去。
木屋是用采伐下来的原木搭建的,木缝之间先填充了苔藓,要等之后再换成黄泥。房间不大,只有靠墙的两张木床,每一张的床头都放了一个粗糙的木箱。
他能在黑暗里听见柳介凌的呼吸——躺在门口靠左的一张床上,打了个哈欠、哼了两声,似乎要翻个身继续睡。
但在赵奇站在门口等了两息的功夫之后,柳介凌似乎感觉到事情不对劲,警觉地从床上爬起来了:“谁!?”
赵奇将手一甩,掌中的符纸嗤的一声燃了起来。又朝门边的火把一指,将火把点亮了。
柳介凌愣了愣,坐在床上:“大剑主啊,你……”
“我问你件事,你不必惊慌。”赵奇回忆着自己在金水时的模样,回忆着李无相的模样,将手背起,轻声说,“张景仲,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有人把他找出去了吗?”
柳介凌愣了愣。看到他脸上这表情的这一瞬间,赵奇就知道这人有问题了。
因为他愣的时间太久了。不是一时间没回过神的那种愣,而像是一瞬间就明白了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正在头脑中飞快地思考应该怎么回答的那种愣!
张景仲还是真是他杀的!?
赵奇还装作慢慢踱步查看周围环境的样子,退到门外去了。
这时柳介凌终于开口了。像是头脑中经过激烈斗争才勉强平抑心情,显得极其言不由衷、似乎平时并不擅长做这种事:“我……不知道,大剑主。我不知道张兄是什么时候出去的,也没看见有什么人把他找了出去。他可能出去解手了吧。我今晚整夜都在睡觉,什么都没留意。”
赵奇在心里叹了口气。利令智昏啊。事到如今,这个柳介凌还在想要蒙混过去,当我这个代宗主是傻的吗?!
他把面色一沉:“柳介凌,你现在是后悔了吗?”
柳介凌的脸一下子红了,双拳也握紧,像是被他这句话激怒。就赵奇以为他要暴起的时候,他的手又松开了。慢慢地下了床站在地上,几乎是咬着牙说:“大剑主,我这人做事很少后悔,今天也是一样。我只是想要在乱世里求生,李宗主小神君的威名又传遍天下,能入得剑宗门墙已经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只要是别的事,大剑主一声吩咐,弟子是无敢不从的。”
“但只是……这一件,不行!”
这人在说什么鬼话!?赵奇被他这些话弄得愣了愣——他这是在说他杀了张景仲是为了做管事的?可是听起来不像啊?
“这一件?你说什么呢?哪一件?”
但柳介凌忽然咬着牙、紧闭着嘴,走到门前砰的一声将门推上了。
赵奇被关在门外。而李无相的阴神站在不远处的黑暗中、一颗松树下,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看。
第392章 拯救赵奇大作战
赵奇看着想要抬手再敲门,但想了想又放下了,自己走到小屋前的晾衣桩边挠了挠前额,眉头紧皱起来。
李无相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这阴神没声息,到了屋门前赵奇才看见他,愕然之后刚要张嘴说话,李无相已抬手敲门,同时转过脸看了一眼赵奇,示意他噤声。
门内传来柳介凌的声音:“大剑主,我说过——”
“我是李无相。”
屋内传来一声轻响,随后是咚咚的脚步声,门板一下子被拉开了。
柳介凌的神情看起来有些迷茫、震惊、甚至还有些愤怒,可更多的是惶然与绝望。
没等他开口,李无相说:“刚才赵剑主的话你没有听明白。他问你的后不后悔,是在问你前几天你没有先开口说话、因此没有做独当一面的管事,是不是后悔了。”
柳介凌啊了一声,看看门外的赵奇,又将目光收回。
李无相的神情称不上严厉,只是稍有些严肃。可他知道这种样子就已足够——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元婴修士梅秋露时是什么感受。恭恭敬敬、小心翼翼,什么都不敢多想。这还是他那时候结丹了、这还是与梅秋露是同门。
此时柳介凌见到自己,只会更觉如履薄冰,再严重一点,甚至会在他自己头脑中构想出来的权威重压下失去大部分的思考能力。
果然他又愣了愣,脸上腾的一下红了。之前与赵奇说话时显得极有风骨,现在却变得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手足无措:“我……神君,我刚才……”
李无相此时才露出一个极淡的微笑:“你刚才也不错。剑宗弟子该是你这样子。张景仲已经去到本宗道场之内了,接下来这些天张景仲的事情由你代劳。过几天他回来了,你再问他有怎么样的际遇吧。”
他伸手在柳介凌肩上拍了一下:“你要勤勉做事。”
柳介凌没感觉到肩膀上的重量,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意识到这就是传说中的阴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就已从心里涌出了。
但李无相已伸手拉上门,只说:“你好好歇息,不要再多想了。”
门被关上之后,柳介凌应该还在震惊中,甚至都忘记回话。李无相转身走到赵奇面前,对他做了手势,然后往松林中走。
赵奇赶紧跟上,又忍不住回头看了那栋木屋好几眼,等跟着李无相走到发现张景仲尸体的地方才立即开口:“怎么回事啊?你怎么还提拔他了?他不对劲啊!你看树上这个——”
李无相站定,淡淡地问:“哪里不对劲了呢?”
“他明明是知道点儿什么啊!你刚才没听见吗?他好像知道张景仲今晚是什么时候出去的,但是不想说!”
李无相无声看着他。赵奇被他看得心里没来由地发慌,张嘴又要说话,李无相忽然抬起手,在他肋下飞快点了一下。
赵奇哇的一声呕了出来了——喷射一样地呕吐,吐得闭不上嘴、足足吐了五六息的功夫才踉跄着退后两步。他刚要瞪眼骂人,听到李无相说:“如果是柳介凌今晚看到你把张景仲叫了出去,他的话是不是就好解释了?”
再向地上一指:“看看你吐出来的是什么。”
随这一指,一道剑光钉在地上,将那滩秽物全映亮了。
赵奇一看,脸色立即变得比剑光还要白——
那是一大滩血糊糊的东西。虽然都被撕扯碎了,可被吞下的时候应该没怎么经过咀嚼,许多东西还是大块大块的……
赵奇怔怔地抬眼看一边树上挂着的尸体,又看地上,再看尸体,然后看李无相:“我……”
“你做的。你把张景仲从屋子里叫了出来,带到这里——这时候脑子是清楚的。然后你跑去大盘山顶跳进水里要洗自己身上的血——这时候才该是在梦游。你看看你贴身的衣裳,外面的洗得干净,里面的未必。找找还有没有血。”
赵奇一把撕开自己的外衣向内看。他的中衣上果然沾有血迹,是被水浸泡,但又氤开了样子,像是一片淡红色的地图。
他放开手,呆呆地看李无相,那模样像是想要为自己辩解,神情极为仓惶。可到底没说什么话,只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一下子坐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脑袋。
李无相沉默地看着他。过了三息的功夫,听到赵奇低低地问:“你怎么不拦我?”
“我刚才说过,出事的时候我在守着你,但没来得及。你把张景仲叫到这里之后,一掌就拍断了他的脖子。我只来得及把他的魂魄收了。
“我想看看是不是你。”
“什么……什么意思?”
“我看着你的时候,你发现我在这里了。然后你还转脸对我笑了一下,说,‘他现在怎么做大剑主啊?嗯?’。”
赵奇猛地抬起头:“啊!?”
“你没听见吗,我刚才说你吃他的时候还是清醒的。不过那时候清醒的不是你,而是那位。”李无相抬手往天上指了指,“赤红天里那位,那个迷迷糊糊做血神的你,下来吃人了。看见你这几天的样子,他应该又难受又嫉妒。”
李无相以为他会辩白几句,或者顷刻被点燃。但赵奇的表现与他想的不同。
赵奇愣住了,然后像个要死了的人一样,脑袋不动,只翻起白眼往上看。看了一会儿,身子一仰,躺在地上,不说话了。
李无相沉默片刻,走到他身旁坐下了。
隔了很久之后,听见赵奇说:“我……这么说我就是那样的人,是不是?我本性就是那样子,是不是?赤红天里的我,算是我的本源了,是不是?”
李无相摇摇头:“赵哥你太抬举自己了。你连阳神都不是,谈什么本源。忘了吗,从前你是死后去灵山,只不过是个魂魄而已。现在的你是降世真灵,赤红天里那个脑子不清楚的也算是真灵,你俩平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