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奇连连摆手说话,但没人听得清他说什么,只一个劲儿地往前挤。赵奇赶紧往后退出两步想要回到万化方里去,但脚下一空——刚才出来时的那片黑漆漆的门已经不见了,他一下子踏空,摔倒在地。
瞧见他这样子,周围的人更来劲儿,大喝着要将他绑了逼问。这时忽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剑鸣——一个人忽然抽出佩剑往半空中一弹、激荡出一道透明的剑气。
这人的穿着可谓鹤立鸡群,是一件月白暗底的交领长衫,底下是青碧色的里衬。相貌很英俊,但眼睛却很冷。趁着众人被他的剑鸣惊着的一瞬间,开口叫道:“诸位,不要急!一个一个地问,听听他说什么!在下解秋风,乃是松蒿山解家嫡长子,诸位卖我一个面子,我——”
之前最先说话的那布衣少年立即开口:“在下张三!就不卖你面子!你他妈是不是跟他一伙儿的!?”
他身边一个男人赶紧拉住他:“小兄弟你不要起哄,这位解道友说得有道理,咱们该慢慢问——”
张三转脸瞪他:“你谁啊?”
那人一拱手:“在下常不轻,承蒙江湖朋友抬举,人送绰号‘寂光妙用无常不轻自在剑’——”
“你他妈是不是也是一伙儿的啊!?”张三一把把他的手打开,“邪魔外道最喜欢浑水摸鱼,你们俩儿是不是都是一伙儿的?!”
这时候又听到一声尖叫,或者应该说是惊呼:“等等!都住手!我想起来了……我明白了!”
这里的江湖散修多,但女修少,这就是个女人的声音。说的内容叫人吃惊,声音也叫人吃惊,因此一时间人群的嘈杂声音又变小了。
接着再听到那声音说了一句:“你们别动他,我想起来了,他就是个大妖王!”
这话一出口声音一下子没了,前面的人纷纷往后面看——人群像潮水似地分开了,一个蓬头垢面的高个儿女修眯着眼,死死地盯着倒在地上的赵奇,边想些什么边慢慢走过来。
张三看样子也想要问她是不是也是一伙儿的,但梗了梗脖子没说话。解秋风脸上一喜,常不轻没什么表情,但两人都几乎异口同声地问:“真的!?”
又立即去看地上的赵奇。
“真的!”这女人走到人群前面,“我想起来了,我还在东陆的时候就见过他,他——”
人群中又蹿出一个绿裙蓝裳的女修,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捂住她的嘴巴:“南师姐你这时候别乱说话!”
然后强笑着看众人:“你们别听她的,她有癔症,刚才变成禽兽之后这会儿还没回过神,她乱说的。小女子叫佘木,她叫图南,来的时候我们跟几位兄弟姊妹结伴来的,彼此都能作证——鱼师姐,张师兄,你们在哪啊?”
张三这时候缓过一口气来,把眼睛一瞪:“你说是乱说的就是乱说的?你把手放开,我来问她——”
可用不着佘木放手,图南已经往旁边一蹿、挣脱了她:“我早就对你说过,我是东陆的妖王!我是东陆妖皇的嫡女公主,被我庶出的姐姐发卖来了中陆,她生得比我早是长公主,但我才是嫡出,真是嫡庶不分……父皇和母后都糊涂了……这天下还讲不讲嫡庶之道了……嫡庶嫡庶……嫡嫡庶庶……”
这时候张三也回过味儿来了,这女修真是得癔症了,说不定已经全然疯了。第三个女修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再把图南给拉住,使劲儿把她一晃、盯着她:“图南,你再讲你那些嫡嫡道道,我就扒了你的皮,听见没有!”
图南似乎很怕她,立即不大声说话了,只小声嘀咕:“你师父是二长老,你一个庶师姐有什么资格管我……”
另一个健硕的男修这才艰难地从人群里挤出来,边挤边抱拳:“诸位同道,我佘师妹说的是真的,在下张景仲,这是我三位师妹图南、佘木、鱼无衣,我们都是东皇山少微派的弟子,诸位也该听说过少微派吧?”
张三立即把眉头一皱:“咱们都是江湖散修,你们四个怎么是从宗门里出来的?你们少微派是不是也他妈是一伙儿的!?”
“哈!哈!哈!哈!”
这时候有人笑了。这一笑,所有人又不说话了。
因为笑的是赵奇。
他之前摔倒在地上,现在是顺势躺在地上,但侧着身子,用一只手撑着脑袋,仿佛在睡觉。
因为他刚才心里骂了李无相之后又反应过来了——在万化方里的时候他叫自己去斗徐真化成的赵傀,那时候是要破除自己的心魔。现在只叫自己出来,他却躲在里面,或许也是在搞什么试炼。
可是李无相之前的做法真的有效。因为觉得自己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尽管知道眼下自己还是炼气、这些人真发了火一拥而上就能把自己给弄死,但他还真的不怕了。
刚刚作为血神斗了徐真,又见识了万化方里的那些尸骸,似乎天底下真的很难有什么东西再能叫他感到害怕了。
他就这么就势一躺,大笑四声。等到所有人都转过脸来看他,才又微微一笑:“好,好啊。”
手臂在地上一撑,坐起身来,一指张三:“小道友,你这也不信,那也不信,心思倒是可以算得上机敏。”
张三愣了,张口就说:“你他妈——”
但他身边的解秋风和常不轻惊愕地相互对视一眼,已双双抢到赵奇面前躬身拜了下去。
解秋风说:“晚辈松蒿山解秋风,见过道友。”
常不轻说:“在下常不轻,人送绰号寂光妙用无常不轻自在剑,见过道友。”
赵奇微笑着点点头,看解秋风:“你有首领群伦的心思,这种劲头像个剑侠。”
再看常不轻:“你做事稳重得体,也识时务,也像个剑侠。”
然后盯着张三看。张三看着有点儿懵,好像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继续骂。但又看了几眼身边的解秋风和常不轻,一下子反应来了,立即跪倒在地:“在下张三!”
赵奇一下子神清气爽,得意极了,又微微一笑,看看之前报了名字的那四人:“你们四个能在这种世道相互扶走到这里,很难得,也正是我剑宗做派。你们也可以做剑侠。只是,你们怎么向你们的师门交代?”
四人相互看了看,图南要说话,佘木一把捂住她的嘴。张景仲向赵奇躬身拜道:“前辈,我们的师门已经毁了。我们是安葬了宗门长辈、同门,才下了东皇山来的。”
赵奇叹了口气,点点头:“好啊,也算有心。”
然后他站起身、微皱眉头,高声说:“之前你们的确是入了幻境。可这幻境,就是来到剑宗的第一重考验——凡人入我剑宗的万化幻境,就相由心生。心肠狠毒、无可救药的,就会迷失心性,化成禽兽相互吞噬。这些人,一部分已然被筛出来了。”
“心性稍好些的,虽然不至于同类相残,但也会痴愚混沌,这一些人,还有待查看甄别。”
“心性再好一些的,就能保住神识清明,这就是心性好,就适合入本宗门墙了。我听你们说的话,你们几个的脑子应该都是清楚的,嗯……”他看看图南,“这位脑子虽然不清楚,但这个模样倒很像是本宗的宗主——”
大伙儿都愣了:啊?
“——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不与浊世混同流的做派,倒也是不错的。”他抬手一指,“你们七个,解秋风、常不轻、张三、图南、佘木、鱼无衣、张景仲,暂做本宗记名的剑徒。到我身边来,一会儿由你们把这些人都分成七……六队,再自己选一些之前神志清明的,相互甄别。”
“之前化成禽兽的时候吃了人的,现在身上有新伤的,剑宗不为难你们,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吧。余下的,之前清醒着的分一拨,浑浑噩噩的分一拨,都名字、年纪、师承给录下来。”
被他点了名之后,七个人都凑到他身边站下了,除了图南还在一本正经地皱眉想事情,余下六个都拱手应下了。
有这个七个人在身边,赵奇觉得自己更加飘然,高深莫测地一笑:“刚才有人向我投了一枚暗器,力道不足,但胆子倒是大——是谁?”
“是我!是我!前辈,是我啊!”一个壮汉欢天喜地地从人群里挤出来,高高举着手。
“哼,胆子虽然大,但暗中偷袭,心术不正,给我把他教训一顿,赶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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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9章 初建
半个时辰之后,人群就分得差不多了。不算赵奇和那七位,留下来的一共有五十一位。赵奇心想万化方里那个胡薇、李归尘的两个亲眷,还有李无相要养着獬豸应该也要算成是剑宗的人。这么一数,一共是六十六人,六六大顺,好兆头啊。
这些人都列好之后,赵奇就叫六个人去录他们的名字、年纪、师承。散修行走江湖身上都带着纸笔,为的是好随时写符咒,所以材料也是现成的。
他自己找了一块石头坐着,看不远处的人乱哄哄地报名字,一时间觉得自己这辈子果真是没白活,遇到了李无相其实也算是好事。在然山的时候虽然也有不少师兄弟姐妹,虽然也都很敬重他这位师兄,但那时候实在太难受了,拿李无相的话说就是压抑。
赵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生气发火,然山又没什么高手坐镇,每个月还缺钱,大家心里都惶惶不安。可现在好了,宗门有李无相撑腰,李无相有梅秋露撑腰,至于吃穿用度,肯定也用不着自己操心,只管人当大剑主就好。只不过——
“哎,前辈,那我们是不是都算是你的弟子了啊?”赵奇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
他吓了一跳,赶紧转过身,看见图南站在他身后。微微皱着眉,脸上的神情稍有些担忧,但目光倒是很殷切。
赵奇点点头:“算是吧。”
“那前辈你在宗门咱们宗里面……那你算是大剑主,还是二剑主,还是三剑主啊?”
“啊?什么二三?大剑主就是大剑主,有三位大剑主。”
“那这岂不是没规矩了?那谁是宗主的嫡传呢?”
赵奇正要开口,忽然想起来自己现在是大剑主了,不是然山上的大师兄了。他在心里算了算,大剑主,剑主,掌剑,执剑、剑侠、侍剑、剑徒——这小丫头应该算是剑徒,跟自己隔着好几层呢,怎么这么跟自己说话?这才是没规矩呢。
他刚要皱眉,忽然反应过来她有癔症,就先说:“你先别问这个,收了你们入宗门之后还要看看你们的修为,你是什么境界啊?”
“我就快结丹了大剑主。”
什么鬼东西?!快结丹了!?
赵奇没听说过东皇山少微派,那就是个散修宗门。这疯婆子修散修宗门的功法修得快结丹了?
那他现在就更怕她此时发疯了,于是语气变缓:“咱们不讲什么嫡传,本宗里除了宗主就我修为最高。你要是非说嫡传,还有一位大剑主可能算是宗主的嫡传?不过她可不如我。啊,不对不对,她也不算是嫡传,另一位大剑主那才叫嫡传呢,简直就是一个人,没有比这个更嫡的了——我说你老是在乎这个干什么?这叫执念妄心你知不知道?”
图南叹了口气:“倒不是我非要在乎这个,而是我是东陆妖皇的嫡公主,父皇和母后经常对我说——”
赵奇不久之前刚刚见过李无相自称妖王,又见过徐真自称妖王,现在一听到东陆的事情就觉得头疼,赶紧摆手:“行了行了,你别跟我说这个,你是不是不想做我这一脉的弟子?”
图南小声说:“主要是我不能做庶出弟子,母后经常对我说——”
“那走吧走吧,你等着另外两位收你去吧,我还不愿意要你呢。”
图南像是松了一口气,眉头一下子不皱了,向他行了一礼,脚步轻快地走到她那几位同门身边。
赵奇则叹了口气,转脸再往远处一看,瞧见了李归尘。他带着个年轻的女人和一个丑孩子从枫华谷另一侧的松林中走了过来,边走边抬手指了指自己,跟那女人说话。
那女人应该就是他说的侄孙媳妇了,看着……不对,怎么看着不像人?
等他们走得越来越近,赵奇看得更清楚了,果然不是人。而像是,怎么说呢,那朦朦胧胧的人形底下,是一匹马的模样。然而那马也还不是马,而是在朦朦胧胧的马的轮廓底下,是一团血肉。
他意识到这该是因为自己是血神,看得清跟自己有关的东西——李归尘的血肉就是从司命真君那里弄来的。这么看,他是用他自己身上的血肉团子弄了一匹马出来,又在万化方里入了迷,把那马化成了这个女人。
赵奇这时候看他那“侄孙媳妇”朝自己走过来,就觉得像是在看一团淡粉色的血肉一扭一扭地蠕动,只觉得头皮一阵一阵发麻。
再看他身边那个丑孩子……那也不是个孩子,而是个嘴巴长长、挺直了身子走路的鳄妖。
赵奇就又叹了口气,看看图南、看看走近的李归尘,心想宗里其实真的是很邪门儿,掐指一算,其实没几个算是正经的活人的。不远处的都是活人,但按着李无相的说法还要重塑肉身,也就不能算是正经的人的。刚才那个小丫头竟然用能散修功法修到快要结丹,可见资质很好,应该不用换身子的,算是个正经的人……但是她还有癔症啊!
然后他又听过李无相的声音了——
“赵哥现在独当一面,很威风了。”
他立即跳了起来,看见李无相笑着站在自己身后,就赶紧低声问:“刚才你怎么不出来?也不放我回去?你又试我呢!?”
李无相点点头:“看看你状态怎么样。现在看挺不错。”
“不是,我出来了怎么就变成炼气了?”
“这就是我刚才想要试的事情。”李无相叹了口气,“你看见了,徐真的魂魄被宝瓶抽了之后这外面的人全醒过来了,山川地势也都变了。这说明他的神通只能留在万化方里——你是在那里面成的人,这么看你的修为也一样,只有在那里面才是血神。”
这个解释赵奇早就想到了,只是想从李无相的嘴里听到些不一样的,可到了这时候还是失望了。他不甘心,往李归尘身边一指:“那她们两个呢?不是也在外面吗?”
他觉得李无相的脸色似乎稍稍变了变,可又不确定——
“因为她们两个是真的。”李无相说。
赵奇皱起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想起之前那个自己没得到答案的问题了:“你从上面下来之后就问李归尘记不记得他为什么给自己取这个名字,又问他是怎么回来的——到底什么意思?他从哪儿回来的?”
李无相摇了摇头:“你别问了。我现在一切正常,脑子清楚,你尽可以放心。只是有些事我自己都没想好,也就没法给你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先别琢磨这些了——刚才逞威风的时候高兴吗?”
……
高兴。自然高兴了,我这辈子就没有这么威风过。赵奇模模糊糊地想,模模糊糊地看。
李无相的确有哪里不一样了,但他现在看不清楚。不是因为与他之间隔着赤红天、隔着灵山,还是因为,似乎还隔着别的什么东西。
从前在这里看李无相的时候,他看起来不是个人,而是一个空。像水里的一枚气泡,像雪地上的一块石子,醒目极了。即便他要在这圣胎中同李椒图争夺这血神法体的掌控权、即便只能小心翼翼地分出一点儿神通到现世里去看,也能很容易地知道他在哪里——除了之前他遁入万化方中的时候。
现在自己没之前那么清醒了。因为也还都是李无相这个坏东西害的——他骗了自己的真灵去到万化方,又把那缕真灵给困在了里头。
之后好像开了一线,万化方就那么转瞬即逝开了那么一线,但他没来得及把自己的真灵收回来,也没来得及去看。
于是他不知道后来在万化方里发生了什么。
但他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太浊大君好像不见了、抽离了。这叫他变得清醒起来了。
李椒图应该也清醒起来了,可李椒图的一部分神通权柄还在李归尘那里,之前真灵降世,他的权柄又被夺去了一些。于是现在他还能把李椒图给压制住,暂时占据上风。
如果能一直占据这种上风,那么等到圣胎育成的时候,自己就将会得到他的一切权柄,成为这具身躯唯一的主人。
要保持清醒是很难的。从前难,是因为太浊大君的注视。那种注视叫人心智迷茫、头脑混沌,几乎成为木偶。
还是因为血神教徒的香火供奉。他们的脑袋也不是很清醒的,如今的尸仙里,唯一称得上清醒的应该是那个快要成了的阳仙——太一教的前教主崔道成快要压服身子里别的念头,而归于一心了。
然而即便这样难,自己也还占据着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