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不是那些炼气、金丹的小杂鱼,元婴境界、又有独特神通,对心境自然是最为关注的了。被李无相种下劫种之后的第三天他就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了。
接着,他就意识到这未必是坏事!
中陆修士谈到破妄,都想要守心明神。可他倒是有一个更好的法子——叫妄念成真不就好了吗!?正合他这神通!
这些日子李无相千方百计要叫他觉得自己是渭水真君,徐真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想要把自己的神通催至极限,叫自己发疯、走火入魔。
但这小东西不知道他的本事到底有多大,更不清楚他种下的妄心劫对于自己的神通而言就是风助火势、火长风威。他不但没发疯,还把李无相的老底给套了出来——
这厮是很懂得如何引导人入妄的。跟自己详详细细地说了他当初是怎么在灵山中见了渭水真君、又是何模样,还把他的那些狐朋狗友都交代了一番——就譬如眼前这个叫赵奇的,是怎么认识的、怎么死的、又怎么拜了渭水真君为师的。
此前他还只觉得李无相提到赵奇这人是为了叫自己对渭水真君的执念更深、好叫自己入妄更深。可今天他知道是为什么了——赵奇就是血神的一部分,他是想要叫自己入妄之后,再勾动心念把血神给接引至此界。
这种阴谋算盘变数很多,但刚才竟然叫他做成了。不过这小东西该也没料到自己也有连环计策在等着他——李无相以为自己觉得自己是渭水真君乃是妄念,但有一件事倒是在李无相的意料之外,甚至也在自己的意料之外——
他真的是渭水真君转生。
这事,也是他发觉自己入妄之后才意识到的。
他,徐真,是渭水真君、九公子的真灵转生!
此时这李无相还想要催他入妄,却不知道催的不是他徐真,而是他李无相自己的命——赵奇的师父是渭水真君,那自己就把这个弟子给收了,他的帮手,就成了自己的帮手了!
他因此再喝一声:“知道我是你师父,还不过来?!”
喝出这一声时,他已使了自己的神通。只不过这神通,跟法兽的可不同。他生长在东陆,但化成人形之后也来过几次中陆,因而是极了解中陆修士的神通是怎么回事的——全都是借来的。
人的神通是借的,那他这法兽的呢?法兽獬豸生于天地之间,不是一群、不是几个,而就只是他这独一份的天地造化。五岳真形教的修士提到他的神通时,常说徐妖王你是天地造化,这神通自然也是从天地之中来的了。
不过他这神通如果是从天地中来的,那借的就是天地的神通。可既然师法天地,这神通怎么还要自己慢慢修呢?慢慢修行也就算了,又为什么与自己这肉身境界毫无关系,而只看心性呢?
徐真一直都没想明白这件事,直到被李无相下了劫种、入迷、觉得自己就是渭水真君!
在那一刻他就醒过来了。不是自己醒过来了,而是觉得神志清明,一下子就想起自己究竟是谁了。
他就是渭水真君的真灵——本尊的前尘往事他记不清了,可记得这真灵的。
中陆原本是西皇勾陈大帝的道场,但渭水真君先后辅佐了东皇太一与西皇勾陈成道,自己则身死了。东皇太一忌惮他是妖族,就真叫他死了。西皇勾陈怜悯他是妖族,则想法子保下了他的真灵,转生在东陆,就成了他这法兽獬豸。
他想起这些事来,也就知道他的神通不是从天地之间借来的,而就是从本尊那里借来的。因此才要在这世上磨炼心性、磨去隔阴之迷,重回本源。
李无相叫他入迷,却正好帮他出了迷,因此他之前才把一身的獬豸骸骨舍给了李无相,诱他成了獬豸。
只是这一招走岔了,没害到他,却成全了他。不过徐真知道阴谋算盘这种事是不会全然尽心如意的,总会有些小小波折,只是这种波折,也未必全是坏的——
李无相觉得他自己得到了獬豸的骸骨,也就借助那些骸骨得到了獬豸的神通,还用这神通把赵奇造成了血神。可他却不知道他那神通是从自己这里借来的,他所造出来的血神赵奇,就更是因为自己的神通而成形的!
这万化方里的种种,原本都是由愿力凝聚而成的,如今再加上他的法兽神通,凝神塑形更是轻而易举。
刚才李无相落地之后又对赵奇说自己是他师父,也还是要引自己入妄越来越深、不可自拔。那时徐真就已想冷笑——李无相这模样叫他想起了在东陆时遇到过的那些对手,明明绳索已经套在他们的脖颈上,他们却只顾卖力拉扯、越拉越紧,最终将自己送上死路!
哦,不单单是在东陆,在中陆也还有的,譬如在——
徐真此时感觉到李无相真在卖力地施展自己的神通,他就当即慷慨地借出去!借得越多,就越趋近渭水真君的本真,头脑中的念头也就越清晰——
譬如在金水的时候,那时候赵奇就是自己的弟子……那时候自己也是这么瞧着李无相和赵奇的。那时候……那时候赵奇起了个阵法,自己也是如眼下这般瞧着他借用神通,渐渐叫自己三花聚顶、法体大成、归得神位……
他这念头清晰、修为大涨,眼中看见的东西也就愈发分明,这万化方也在他的一念之间开始发生变化——
地面像潮水一般波动起来,房舍像是树木一般从中生出。堂屋、厢房、场院、香案、符纸、墙角的杂草……这是中陆的哪里来着?
然后他看向赵奇——赵奇的模样变了,像是变成了个凡人,与之前的血神全然不同。这模样既陌生又熟悉,是在哪里……哦,金水!在陈家的院子!
陈家?哪个陈家?徐真稍一皱眉,看了一眼远处的薛宝瓶,更多的记忆像潮水一样猛地灌进他的脑袋里来了。他听到赵奇又在叫——他坐在地上,圆瞪双眼盯着自己,嘴唇都有些发颤:“师父……师父……”
这两个词,四个字,一下子将他的心中怒意点燃了。
徐真不知道自己这怒从何而来,但只觉得……觉得……不,知道!只是看见这个不肖徒的这种样子就想要发怒!不成器的东西!把李无相称作弟子?!那李无相就是在这万化方里对我使阴谋诡计,叫我吃了好大的苦头,叫我把獬……獬……獬……
……把金缠子都让出去了!
“你这个蠢东西……怎么能蠢成这样呢?!”徐真怒极反笑,仰起脸、深吸一口气,胸口立即像潮水起伏那样鼓胀起来!
怒意化成了力量,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强了,离本尊神位越来越近了!差一点,还差一点,还有些事情没想起来……要记起来、记起来——
他抓住了什么东西。是神通,李无相正在对自己用的神通……像是抓住了一条线头,借出去、拼命拉扯,把自己应该想到的那些东西全都拉扯出来、据为己有——
神念中轰然一响,体内涌入无穷力量——他成了!归位!
他看到自己了,就好像如今这大成至尊法体已领悟天地气运规则,无所不知、无所不视,他看到自己的脑袋离开了脖颈,一身皮囊变成了一段一段的,漂浮在半空。仿佛因为体内的力量太强、包裹不住里面的东西,因此被撑裂了。
于是一阵缭绕的烟气从这身皮里逸散出来、萦绕着他盘旋不去,又忽然从这身躯中迸发出一片暴雨般落下的杂乱声音。随后那阵烟气又猛地收敛,显露出他清晰的样貌。他一瞧见自己的脸,就想起来了——
赵傀!!我是赵傀啊!!
于是那些烟气又立即塑成了他的身子,那几段被撑得变形、涨成细条的人皮则在烟气之中舞动着,仿佛他身上的披帛。而天顶上——那之前被赵奇吸纳之后还剩下的丝丝缕缕如火一般的红云旋转落下,在他的头顶形成三朵火红的华盖,映得他整具身躯火光缭绕,仿佛成了真仙!
“李无相!”他张口大叫,“我现在已经三花聚顶,位列仙班了!”
又看向赵奇:“逆徒!还不过来帮为师的忙?!你想要欺师灭祖吗?!”
赵奇瘫坐在地,身子又一哆嗦,手脚并用地往后再蹭出几步:“李无相……李无相……你、你、你又设计害我!”
李无相看着徐真,只分神瞥了赵奇一下:“哦?我怎么害你了?”
“你……嗨呀!在天上的时候你让我管他叫师父,我叫了!你让我下来提金水的事,我提了!你、你说我说了就能叫他入迷……你你你怎么是请赵傀!?你疯了!你怎么把赵傀弄活了?!!不对……你怎么把他变成赵傀了!?”
李无相慢慢从徐真身上移开目光,侧脸认真地看着赵奇:“他就是赵傀。你就是要当他是赵傀。徐真很强,所以我要分两次来打才有把握。现在你打上半场,你打完了,我再来打下半场。”
“……你放屁!我不要!他就是赵傀!”
“对,他就是赵傀。你能这么想就对了。”李无相说了这话沉默片刻,见赵奇的嘴唇颤得越来越厉害,就叹了口气,“我不是把赵傀请了来。徐真现在已经完全入妄、走火入魔了。在这种时候,以我现在的神通境界,只要一个念头,我让他是什么就是什么。但一个修行人走火入魔,就会功力大涨,你见过我跟赵傀斗,知道他有什么本事,所以你来很适合。”
“……那你干嘛偏偏把他变成赵傀?!”
徐真此时已不耐烦了,怒喝一声:“逆徒!你不来,就跟他一起去死!!”
他身周火云狂卷,如浪涛一般猛扑过来。可李无相连头都没回,只信手一挥,剑气嘭的一声轰上那火云,立即在半空中炸出延绵不绝的气浪,吹得地面飞沙走石。
“就是因为你现在的样子。”李无相逼视着赵奇,“你怕吗?怕他吗?怕成这个样子吗?赵奇,你怕的不是他,是你从前的自己——这种东西留在心里,你往后炼什么也难成。告诉你,刚才在天上的时候我也给你下了劫种——是魔镜劫。你要渡过这个劫数,就要直面心魔!”
“赵傀吓人吗?你觉得他会弄死你吗?从前的赵奇会怕,那现在的赵奇呢?赵奇,你想想你现在是谁!”
赵奇一下子愣住了,整个人像是僵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他开口说:“我……我现在……”
他的道袍变得宽大了,像从原本的衣服上生长出来的,垂落在地。
可这道袍生长的时候,好像耗费了他的血肉——他浑身的皮都没了,变成了在金水时被赵傀活剥了的模样。鲜血流淌下来,很快浸染了衣裳,将它们重新染成了朱红色。
“我现在是……”
身上的血还在流,可新的皮肤又生发出来了,叫他又成了个人形。在皮肤上迅速干涸的血痂,像是被体内逐渐充盈起来的、火热滚烫的力量蒸腾了,于是重新变成了缭绕在他身周的赤红雾气。
“我现在是血神啊!”赵奇猛地跳了起来,“对!我已经是血神了!去他妈的赵傀!什么狗屁倒灶的野神!李无相!你给我看着!你——”
“——要是不妙了你记得救我啊!!”
李无相后退一步走到他身边,抬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推:“那就去吧!”
……
注1:此文作者的标点符号运用得出神入化,请结合上下文,具体分析“!”和“?”排序前后不同所要表达的思想内容。(10分)
第380章 上半场
赵奇被他一推,踉跄着向前走出了几步,然后就自己奔跑起来了。
他身上赤红色的雾气因此变得更加鲜艳,等他跑出十几步去,已浓郁得像是火,将他的头发都映成了暗红色,仿佛整个人都在燃烧!
他伸手握住了虚空,立即从中抽出一柄血色的细剑,张口大吼:“徐……赵傀!你这个老东西,才不配做我师父!我一点都不想学什么然山符!我想要学剑!学剑!学剑啊!”
他一剑向前劈去,那剑上荡起红芒,就如剑宗剑气一般轰然斩出十几步远,顷刻之间就来到徐真身前,轰上了他的顶上三花。
可那光芒一闪,竟霎时隐没。徐真头顶的三片光华不但未曾损伤,反而因为他这一击而愈发明艳,虽然也腾的一声燃起火了,好像心中的怒意化做了实质!
“混账东西!你给我跪下!不成才的蠢货!”
他此时看起来是赵傀,呼喝时的声音和语气也是赵傀。这一声怒喝中仿佛饱含权威与律令,像铁板一样直撞上赵奇的心智。他刚刚抬手要挥出第二剑,立即觉得自己的躯体像是被紧紧箍住了、瞬间瘫软。整个人又往前冲出几步,腿脚一松,嘭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一下子又慌了,立即双手撑地要站起身来,但觉得膝盖像是生了根,怎么都无法起身!
徐真舞动着一身触须般的人皮披帛来到他面前,瞪眼再喝问:“你想要欺师灭祖吗!?蠢东西,你合该去死!”
“我是血神!我是血神啊!我不怕你啊!”赵奇连忙在心中大叫,但刚才这样叫的时候,力量立即充盈周身。然而此时再叫,却好像是自己在骗自己——一句话无论重复多少遍,假的却就是假的!
心里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变化了……他身上的血色褪去了,他的朱红大袍又褪色了,他身上又变成那件泛白的道袍了,他手里的剑……只有剑还在,可也褪去了血色,变成了一柄锈迹斑斑的短剑!
这时候听到身后李无相的声音——
“赵奇,这就叫积威。你知道什么是积威吗?这东西是凡人的神通、是凡人的权柄、是凡人给他人种下的心魔。不讲规矩、没有道理,只要积威尤存,你就摆脱不得。但是,要是你脑子清醒,明白道理,好好看一看呢?这神通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从迷中来的!?你怕的是现在的他吗?!你想的是什么?!”
他说什么鬼话放什么屁!?怎么不来帮我!?
可赵奇来不及再说了。他看见他师父伸展身上的人皮披帛,一下子将自己的脑袋缠住。那些东西剜割着他的皮肉,往他的脑袋里钻,想要吮吸他的脑浆!
迷?什么从迷中来?!我没入迷!我——
我怕的是现在的他吗……我怕的是现在的他吗?我想的是什么?
他想的是,师父的那张脸!
那张脸,平时波澜不惊、不苟言笑。可那张脸会变化的,有的时候,在明暗不定的烛火光中,嘴角压下来了,眼睛眯起来了,脸上的皮肉松弛下来了,投来冷冷一瞥!
有的时候,前一刻还在笑着的,下一刻又冷了,一言不发,目光像是一柄剑一样直刺着自己,要自己去想究竟做错了什么!
烛火光中的脸,太一殿夜晚时候黑暗中的半张脸,在自己身后冷冷审视的脸……他想到是这些!想到这些他就想到师父,就想到接下来会脱口而出的话,就任由惶恐与畏惧弥漫全身、占据头脑,然后……然后……
然后他看到了——在眼前的这成了仙的怪物,一身缭绕的烟气背后,还是赵傀的那张脸、那个人形,就好像他重新回到了然山派的太一殿上,他的目光飘荡在大殿的上空,看到一个跪在太一像前的小小身影,那是自己。还有一个身影,稍大些,站在身边,那是赵傀。
接着他看到赵傀跟自己说话了,看到自己站起来了,垂着头、肃立着,静听!
可是他现在看……赵傀的身影也是小小的,甚至比自己的个头还要矮一些!
师父是这个样子的啊……他不是……不是一直都像自己小时候看到的那样高大了,他原来这么瘦小啊,他甚至还有些佝偻,他好像……
一点不可怕!只要自己不是太一殿里的那个自己了,只要自己不是什么然山弟子了,师父他一点都不可怕!
赵奇猛地抬起双手,一把抓住缠着自己脑袋的那些披帛!
他感觉到了披帛的强大力量。紧绷着,像是一条条坚硬的铁片!可他直视着烟火之中的师父,觉得自己越看,他的样子就越清晰,那些烟火之后,那些积威之后,那些由岁月所累积起来的无数碎片之后,就只是一个凡人!一个普普通通的炼气修士!
披帛瞬间变得软了,柔软得像是轻飘飘的布袋!
“赵傀!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啊!!”赵奇抓着那些披帛、腿脚发颤地站了起来。他把那些东西像布条一样往自己的手腕上绕,一点一点地走近赵傀、一点一点地把他拉近自己。他的手臂被披帛勒出了血,那血就化成了雾,流得越多血雾就越浓,像是他的手上冒出了火!
披帛被他拉动了、烟气被他拉动了,隐藏其下的赵傀瞪起双眼,可赵奇觉得他那不是怒,而是惊!
“我看清你了!老东西!给我出来啊!”
他再喝一声,狠狠向下一扯!
缭绕在赵傀身躯之外披帛、烟火、都像一层松弛的皮一样,一下子被他扯了下来,狠狠甩在地上!
赵傀终于发出一声惨叫,猛地往后蹿出一步。他此时看起来已经很像是个凡人了,而且是个极凄惨的凡人——被拉扯下来的那些东西就像是他的皮,他身上只剩下一层红芒,那是因为他的顶上三花……不,只剩下双花了,似乎是因为那一身的披帛与掩藏着他原本面目的烟气被扯下,那三花只剩下双花了!双花还熊熊地燃烧着、泛着红光,可这红光,叫他看起来就好像是被剥了皮,叫赵奇想起了那天陈家大院中的自己!
“好个逆徒!”赵傀抬手在面前一抓,虚空中立即现出一张符纸。又用手在顶上三花上一蘸,用那红光在符纸上写了殷红的“诛邪”二字,“你是要欺师灭祖!已入邪道了!给我镇住!”
赵奇刚要向前迈出一步,立即感受到符力。像是整片天地都被扯动,自己被死死冻结,又挣脱不得了!
可在这时候他又听到了李无相的话——
“赵奇,这就叫规矩。你知道什么是规矩吗?也是凡人的神通!这神通是哪里来?也是由凡人的香火愿力聚拢来的!你信,你就给了它香火,它就能制住你!香火从凡人这里来,这神通也从凡人这里借!那你想想看,这神通,到底是你的,还是他的!?你还到底要不要信!?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