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搞的劫数有许多种,每一种对不同的人来说威能也都不同。正巧他就知道徐真最适合哪种劫——
他这位妖王大哥的神通,说起来是相当吓人的。之所以能在东陆称霸,要是说的玄乎一点,就是能叫假的变成真的。
因为徐真的真身,乃是“獬豸”——传说中的法兽。獬豸这种法兽,按着他们中陆人族的说法,是能辨别善恶是非的。可实际上这说法也还是流于表面——辨别善恶是非,便是辨别规矩方圆,辨别规矩方圆,便是执掌规矩道理。
以徐真如今的道行,这种神通几乎已算得上是弱上许多的“权柄”了——他不是真仙,没有以身合道,却能以自己的这种神通创造一些规则、修改现世。譬如他刚才对薛宝瓶那个小姑娘说,你是个江湖散修游侠,该找个地方好好修行,于是那小姑娘就真觉得自己成了个散修游侠、也的确成了个散修游侠!
要是人族修士修成了这种神通,必然是要十分警惕的——你总是用这种法子来叫人变成别的什么东西,会不会有一天狠到连自己都骗了?
可妖修虽然也讲法统,但毕竟不像人族修士宗门那样的法度森严。尤其徐真又是方矩城的妖王,何人能管得了他?因此从前使用起这种神通来就肆无忌惮,终是渐渐用到他自己的身上了——
自己贪玩跑来中陆之后,他实在烦闷,就为自己弄了许多的“弟弟”、“妹妹”出来。其实这倒也没什么,只是他最后疯得太狠了,竟然还觉得自己蒙君上青睐,觉得君上在他心中显圣了!
殊不知,他长久以来觉得君上对他说的话,其实都是他在自己心里自言自语罢了!
按着被自己吞掉的那个异世来客的说法,这跟得了精神病有什么区别?
到了这种地步,就已经算是入妄了。但因为他真身是獬豸的缘故,倒没像是人修那样发了疯。
于是,李无相就正为他种下了妄心劫——这种劫数能叫他沉溺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如果渡不过去,疯了是轻的,搞不好就会自己把自己弄死。如果渡过去了,倒是从此可以摆脱幻相,叫神通更进一步。
可就他现在的样子看,他能渡得过去才有鬼!
他已经越来越疯了,疯到什么地步?他现在不是在自己心里觉得,“君上显圣”了,他真想出了一个君上来,就站在他身边!
但李无相只在心中狂笑几声,立即叫自己收敛思绪。
他还真不能把自己这位大哥搞死。其实最好的结果,是想法儿将他制住,为自己所用。说实话,中陆没什么意思,他很怀念东陆的方矩城。只是自己这位大哥统御方矩城近千年了,城中大小妖王都慑服他。自己从前在城中无甚威望,还得靠他来镇压四方。
只是虽然这么想,但又听见徐真恭恭敬敬地对着“君上”说,“君上世间显圣,弟子不胜惶恐,请君上示下,弟子接下来该如何做”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又在心里大笑起来了——
这种入迷而不自知的蠢样子,真是笑死人了!
此时徐真还在恭恭敬敬地说话,李无相就退后两步,去看佟栩——她还站在原地,一会儿看看徐真,一会儿看看“君上”,满脸惊诧。
这个女人的确是很聪明的,这些日子跟自己这位大哥待得也久,也不得不防。
李无相就走到佟栩身边、靠得很近,几乎是肩并肩,盯着她看。
佟栩似乎被自己这眼神吓了一跳——不久之前还是仇敌,但如今知道自己竟是徐真的弟弟,她该是拿不准该摆出怎么样的态度了。
李无相就冷笑一下,低声说:“你这么盯着君上看,可是大不敬。小心我大哥发作。”
佟栩张了张嘴,不看徐真和君上了,而来看他。那神情既疑惑又惶恐,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大哥最敬重君上。哦,不能说敬重——就像是你们人族拜太一、拜你们的祖师一样。佟宗主,你想想看,如果现在是你们的祖师爷或者东皇太一显圣了,却有人在你面前对他们说三道四,你会不会发怒?”
佟栩还是发怔,又往“君上”的方向看了一眼。
李无相低声喝道:“你还看!我告诉你——我也是为了你好,你最好看都不要看,提都不要提!君上一直都只在我大哥心中显化,如今现在现世上,你就连多看一眼,我大哥都会觉得不高兴,都会觉得你这一眼就夺去了一点他的眷顾、叫你占了一点便宜,懂不懂?”
“我……懂了。”佟栩说,“好,那我不看了。”
她说了这话,就慢慢从李无相的身边退开两步。见李无相还在盯着自己,眼中仍有些警醒意味,就又再退开十步去,一直走到枫林边缘,跟谢祁站在一起了。
疯了……这两个都疯了!
佟栩现在只觉得浑身发冷发麻、觉得自己像站在两面山崖底下——两面山崖上,都不断有碎石崩落,都在发出隆隆的闷响,都随时有倾塌下来的风险,可她就是无处可逃了!
而这两面山崖,一面叫做徐真,一面叫做李无相!
她现在看到的是什么情景?
徐真——徐真正在对着面前的空气讲话。他对着空气跪拜、说话、自言自语,脸上时而是虔诚,时而是肃然,时而是感激涕零!
李无相——李无相之前也跟徐真一起对着空气跪拜、说话。那时候佟栩觉得李无相也发疯了。但刚才李无相走到自己身边的时候,眼神就变了,变得很清醒。
不过也是她觉得“清醒”,因为就在这个念头冒出来之后,她就听见李无相在提起徐真的时候……一口一个“我大哥”!
他真觉得他自己是东陆的妖族了?替代徐翩翩,成了徐真的弟弟!?
于是才知道,他刚才那种“清醒”的眼神……是一种清澈的疯狂,是一种自以为清醒的疯!
两人刚才该是斗法了的——就在他们之前说话的时候。佟栩的道行远不如徐真这妖王与李无相这神君,弄不懂他们是在以何种神通争斗,可现在的结果她看明白了……
两个人应该都中招了——李无相中了徐真的招,真把自己当做……或者真成了妖族、徐真的弟弟。
而徐真也中了李无相的招,他入迷了,简直可以说发疯了!
徐真是什么人?他不是人,是妖!他在青浦山上表现得很正常,但哪个正常人会把穿了自己妹妹的琵琶骨这种事当成打屁股来做,而且是隔三差五地做?在他平和的表象之下,是难掩的妖族戾气!
李无相是什么人?他是太一教的剑侠!跟梅秋露一起斩杀了现世灵神的!要说戾气,剑侠们的戾气比起妖族来不遑多让,只不过因为道德规矩的约束,都能好好地深埋心底罢了。
可如今,徐真入迷发疯了,谁知道性情会变成什么样子?
李无相则觉得是自己妖王了,谁知道心中的道德规矩还在不在?
在青浦山的时候佟栩还觉得自己能够驾驭徐真——尽管是小心翼翼地、极度危险地游离在某个平衡点上。
可现在多了李无相这么一个变数,她就再也不敢试着去掌控了……她甚至开始后悔了,不该叫徐真上青浦山的,更不该跟徐真一起来到这里对付李无相的!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谢祁——这老东西就那么站在原地,不声不响,该是也被眼前情景吓得怔住了。
“谢长老。”她低声说,“你看到了吗?”
谢祁这才回过神:“你……你……你看见了吗?”
他之前表现得很愤怒,到这时候说话却连怒也顾不得怒了,佟栩就知道他果然很自己一样,都很震惊惶恐。
她就微微摇了摇头:“我没看见。”
“那他们这是……”
“以神通争斗,都中招、入迷了。”佟栩把声音压得更低,“谢长老,咱们两派这么多年的交情,我原本也没有想把事情做绝。只是到了如今这个局面,为你们上池派弟子想,一会儿他们两个说什么,你最好就要做什么。现在这两位的想法只怕是没什么道理的了,你不要……不要……刺激到他们……就叫他们神仙斗法去吧……”
第353章 我李无相天下第一!
到了晚间的时候,佟栩和谢祁都没歇着。
两个人是都吓得不敢歇了。因为白天兄弟重逢、兄友弟恭的戏码之后,那两个相互中招的疯子就躲到一起“商量大事”去了。
徐真说,“君上”叫佟栩暂且督管上池派,李无相则对谢祁说,要他配合着佟栩。
徐真口中的“君上”压根就没有其人,而李无相本身则是疯了、入迷了,因此佟栩和谢祁听到这些话都很怕。
谢祁怕的是,李无相会不会跟徐真一起祸害了山上的弟子。而佟栩,怕的就更多了!
徐真上了青浦山、找到她的时候,她是很警惕的。无论她从前想做什么,毕竟都是跟人打交道。而中陆的人族与东陆的妖族断绝交往三千多年了,只有零散的人、妖会相互渡海过去,所以她是真的摸不准妖族的性情。
是因为什么放了心呢?是因为知道了妖族如今的形势,或者,用李无相的话说,“体制”。
徐真说,他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来帮六部玄教做事的,在他之上还有一个“君上”,叫九公子,就是三千年多年前的那位妖王、辅佐李业的那一位。
说这位君上如今在东陆督管许多大城,算是东陆的共主,而他就是九公子麾下的人。
东陆的一座大城,其实就相当于中陆的一个宗派。九公子是渭水君,算是东陆妖皇勾陈在人间的化身、执掌。
因为听到这种“体制”,佟栩才放心了。
因为有宗派、有共主、有组织,就说明妖族是讲规矩道理的,那许多想法就可以捉摸。且徐真这大妖的顶上还有个上司牵制着,他做事也就不会肆无忌惮,就更能把握了。
她因此才同意叫徐真和徐翩翩留在青浦山,也的确发现,虽然徐翩翩行事乖张,但徐真自始至终都很克制。
可现在她心里发慌了。
因为徐真好像是个疯子啊,他脑子好像有毛病……他口中的九公子、“君上”,好像并不存在!
这意味着他之前所说的东陆种种,可能也未必是真的!
所以如果不是那位君上因着什么事叫他来中陆的,那他到底过来想做什么?
徐真跟李无相还在湖边谈事,两人就守在山顶被摧毁了的太一殿废墟中。谢祁先下了山顶安抚了一下诸弟子,又回来了。看到佟栩在太一像前坐着,就连连叹气:“唉,佟宗主,你这是何苦呢。”
佟栩这时的脾气变好了:“你山上的弟子怎么样了?离殷死了,他毕竟是从前的宗主,你徒弟离坚白又吃了亏,你要小心他们一时间群情激奋,把山上的两位惹恼了。”
谢祁摆摆手:“宗里的人什么样我知道。唉,你早点像如今这么讲一讲宗门情谊,何苦成今天这个样子呢。”
佟栩哼了一声:“这是我讲不讲的事情吗?这是大势啊谢祁。说到底就还是玄教跟太一教的事,我只不过想浑水摸鱼罢了。”
“唉,你也知道这是浑水摸鱼。摸到的可未必就是鱼啊。”
“行了,我用不着你来说教。你我现在待在这里,只是因为湖边那两个都发疯了,这事了了,咱们还得是……”佟栩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因为心里愁。“这事了了”——可是这事该怎么了?
她沉默片刻,又想了想:“我该去找玄教的人。告诉他们请来中陆的是个疯子,叫他们来人料理了。不成……玄教跟梅秋露有约定,该去找……”
她眼睛一亮:“谢祁,你能不能派人下山,去把薛宝瓶那个小姑娘找到?叫她去找梅秋露,叫梅秋露过来!”
“不……也不成……梅秋露这阳神来得快,但是去找她却慢,等着的时候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我该回青浦山,去找我那边的那个尸仙,叫它回去找血神教的人。血神教的人未必比梅秋露差——”
谢祁是坐在地上的。这时候就把手在地上拍了拍,拍得石砖啪啪作响:“佟宗主,唉,你先不要想了。我觉着你怎么尽是往坏处想呢?”
“我这叫未雨绸缪——”
“我说的不是这个坏处,我是说,唉,你怎么总往,就是说,唉,怎么总把自己往泥潭里拉扯呢?你害怕徐真这个妖王不是人,血神教的就是人了吗?只怕比徐真更难对付。”
“那你说——”佟栩身子一挺,稍稍一怔,又委顿下去,“那你说怎么办?”
“我倒是觉得办法就在眼前——你怎么就不想李无相呢?你没想过帮帮李无相、叫他出迷吗?他能放过你一次,这回你帮了他,他也能放了你第二次,我这话不是哄你的。他这个人蛮好的。”
“只怕他出迷第一个就要杀我。”
谢祁摇摇头:“他这个人心肠还是软的。”
佟栩冷笑一下,想要反驳。可话到了嘴边就想起薛宝瓶——谢祁说得好像真有道理。李无相这元婴似乎跟他从前见过的修士都不同……搞不好真如谢祁所说,心肠挺软。
不过她就弄不明白了,心肠真的挺软,是怎么修到元婴境界的?
“那……怎么帮?谢祁,要是真帮了他,真叫他出迷了,你不能过河拆桥。”
谢祁苦笑一下:“佟宗主,天下不是人人都……算了。我倒是问你一句,我之前觉得你要投向血神教了。这事,你为了自己打算,我倒是能想明白。只是现在才知道你是要投向玄教的,这个我就想不明白了——你这到底是为什么?我知道这个,才好跟你说别的。”
佟栩沉默片刻,几次张口却又闭上了。但最终看了看谢祁,说:“我是为了一个东西。”
“宝物?”
“不是。都不好说是不是个东西,而该是……一种境界?一个地方?一种感觉?跟你这种人讲不明白的。”
谢祁的脾气好,也了解佟栩的性情,因此并未不悦,反而认真想了想:“咱们都修到元婴了。要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说不清楚的,可能就是灵山之属了,佟宗主你说的是这种事?”
佟栩叹了口气:“算是吧。”
谢祁点点头:“六部的大帝都在,你因为这种事想要求助他们,我倒是能理解的。可是咱们的大帝不也在吗?”
“从前咱们觉得东皇太一被镇压了,可之前地火大劫,就是太一显圣才叫世上又活过来了——三千年来头一次在现世显化权柄的,也就只有太一了。你我两宗都是太一法脉,你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求远?我求得到太一吗?”
“李无相不就能求到吗?我问过他当时在大劫山上出了什么事,他说是太一同另一位灵神斗起来了。这说明大帝被镇着,但是灵性还在啊,他说他见过太一的——梅秋露就是因为太一大帝出了阳神,他也是因为太一大帝成婴的。你知道太一教现在又供奉了一位大劫真君吧?那位真君也是在大劫山上显化出来的。”
“所以你求不到,李无相或许能求到呢。他和梅秋露是真心想救世,但你知道玄教的人、东陆的妖族心里在想什么吗?他是个好人,你求他,比求谁都容易!”
佟栩冷笑一声,却没有再说别的,而沉默起来。
片刻之后开口说:“徐真的道行比咱们高,又是个妖王,神通更是不可想象的。要破了他的法怕是很难,但要是能叫李无相暂且清醒清醒,我倒是有个办法——”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抬眼看谢祁,却见谢祁把身子挺直了坐着,在看她身后的太一像——
下一刻她反应过来,霍然转脸,发现李无相就站在她身后。
佟栩觉得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她瞧见李无相似笑非笑,同她对视一眼,走到两人身边也坐下了。
“叫我暂且清醒清醒?佟宗主,你想要给我下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