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门铃再次响起。
清脆的铃声，像一把锋利的剪刀，瞬间剪断了科汗那滔滔不绝的自我吹嘘。
他被打断了话头，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不悦，仿佛一个正在进入状态的演员，被场外不合时宜的噪音打扰了兴致。
陆远似乎早有预料，他没有丝毫意外，径直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个年轻人。
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岁，面容俊朗，气质却异常沉稳锐利的亚裔年轻人。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到无可挑剔的Tom Ford炭灰色西装，没有系最后一颗纽扣，露出里面质地精良的白色衬衫和一条深蓝色的领带。
鼻梁上架着一副丹麦Lindberg的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冷静，带着一种仿佛能洞悉一切数字和人性的穿透力。
他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手中提着一个纤薄的Goyard真皮公文包，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华尔街顶层精英阶级特有的，那种混合了智力优越感和强大自信的冰冷气场。
“老板。”年轻人对着陆远微微点头，言简意赅，声音清冷，带着一丝好听的金属质感。
科汗看到这个年轻人，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
他也是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江湖，他本能地感觉到，这个突然出现的人，绝对不好对付。
他身上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专业和冷漠，是科汗这种靠投机和钻空子起家的商人最讨厌也最畏惧的气质。
“给你介绍一下。”陆远侧过身，语气平淡得像是在介绍一个送餐员，“这位是克里斯·科汗先生，勇士队的老板。这位是大卫·陈，我的……财务顾问。”
大卫·陈的目光转向科汗，那目光很平静，没有任何情绪，却让科汗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台高精度的工业CT扫描仪从里到外彻底扫视了一遍。
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贪婪，所有的色厉内荏，仿佛都在这一瞥之下无所遁形。
大卫·陈只是礼节性地点了点头，甚至没有伸出手去握手的意思，那份发自骨子里的疏离和傲慢显而易见，却偏偏让你挑不出任何毛病。
“好了，你们谈吧。”陆远说完，便自顾自地走回酒柜旁，重新为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悠闲地坐到窗边那张视野最好的单人沙发上，双腿交叠，仿佛接下来的事情与他毫无关系，他只是一个等待结果的观众。
他将整个舞台，完全交给了他从华尔街带来的这把，最锋利，也最冰冷的刀。
大卫·陈没有坐下。
他走到房间中央那张巨大的红木茶几旁，将手中的公文包轻轻放在上面，打开，从里面取出了一台纤薄的索尼VAIO笔记本电脑和一份用蓝色文件夹精心装订的文件。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行云流水，没有一丝一毫的多余，带着一种令人赏心悦目的专业感和压迫感。
他打开电脑，屏幕亮起，瞬间跳出无数科汗完全看不懂的K线图、数据流和复杂的财务模型。
“科汗先生。”大卫·陈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冰块一样，没有任何温度，清晰地回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我们的时间都很宝贵，所以，就不要浪费在那些关于梦想和希望的无意义客套上了。”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出一道冰冷的光。
他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到科汗的脸上，语气平淡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强势。
“关于金州勇士队的收购案，我的团队在昨天晚上，连夜做了一份基础的资产评估和风险分析。现在，我们可以来谈谈价格了。”
科汗被对方这种开门见山，毫不拖泥带水的强势姿态搞得有些措手不及。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准备好长篇大论的演说家，刚一上台，就被对方直接按下了快进键，跳到了最终的结论部分。
他原本准备好的一大套关于球队潜力和未来价值的华丽说辞，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硬生生地堵了回去，不上不下，憋得他脸颊涨红。
但他毕竟是在商场上翻滚多年的老狐狸，心理素质远非常人可比。
他迅速稳住了心神，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快，清了清嗓子，挺直了腰板，试图用一种更加强硬的姿态，重新夺回这场谈判的主动权。
“价格？呵呵，好说，好说。”科汗摆出一副待价而沽的姿态，双手抱在胸前，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有底气，“勇士队现在可是全联盟最受关注的球队之一，我们有状元秀德里克·罗斯，他就是未来的票房保证，他就是奥克兰的救世主！球队的商业价值不可估量！我的心理价位是……六亿！六亿美元！现金交易，一分都不能少！”
他说出这个数字的时候，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这是一个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到可笑的天文数字。
他知道勇士队不值这个价，但他就是要用这种漫天要价的方式，来试探对方的底线，为自己接下来的就地还钱，留出足够的空间。
他相信，商业谈判，就像一场拉锯战，谁先沉不住气，谁就输了。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大卫·陈的脸上，连一丝一毫的波澜都没有。
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不屑。
他就好像听到一个小学生说自己的梦想是买下一整个银河系一样，平静得有些可怕。
他甚至没有抬头看科汗一眼，只是用修长的食指在笔记本电脑的触摸板上轻轻一点，然后将电脑的屏幕，缓缓地转向了科汗。
屏幕上，是一张制作精美的PPT，标题是《金州勇士队资产负债及风险评估报告》，而下面，是一张清晰到残酷的资产负债表。
“六亿美元？”大卫·陈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那弧度里充满了冰冷的嘲讽，“科汗先生，恕我直言，您是在跟我开玩笑吗？还是说，您对您自己公司的财务状况，存在什么严重的误解？”
他伸出手指，像一个老师在给学生讲解错题一样，在屏幕上点了点。
“根据我们通过公开渠道以及一些……其他渠道，所能查到的数据。金州勇士队目前的总负债，包括拖欠奥克兰市政府关于甲骨文球馆翻新工程的最后一笔分成款，一千二百四十五万美元。拖欠包括球衣供应商、餐饮服务商在内的七家主要供应商的款项，合计约三百一十万美元。以及其他短期银行贷款和未支付的球员奖金，总负债合计为三千八百七十二万美元。”
“球队上一个财年的运营亏损，是两千一百三十万美元，这还是在你们的财报做过‘技术性美化’之后的数据。你们的季票销售量联盟倒数第三，仅高于孟菲斯灰熊和夏洛特山猫。你们与本地电视台的转播合同，单价在全联盟三十支球队中，排名第二十六位，也就是倒数第五。你们的球馆甲骨文中心，是全联盟最老旧的五个球馆之一，设施老化严重，缺乏足够的VIP包厢和现代化的商业配套设施，其商业开发潜力几乎为零。”
大卫·陈的语速平稳，吐字清晰，每一个数字都报得精准无比，仿佛这些数据就刻在他的脑子里。
他每说一句，科汗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这些冰冷而精确的数据，像一记记无情的重拳，狠狠地砸在他的脸上，将他刚刚用谎言和幻想吹起来的那个六亿美元的巨大泡沫，毫不留情地戳破。
他感觉自己引以为傲的商业头脑，自己那些上不了台面的财技和手段，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就像一个三岁孩童的涂鸦，幼稚而可笑。
“最重要的是，”大卫·陈的语气陡然变得锐利起来，他抬起头，目光像两把出鞘的手术刀，直刺科汗的眼睛，“您的个人声誉，已经给这支球队的品牌价值，带来了不可估量的负面影响。根据我们的品牌价值评估模型测算，‘克里斯·科汗’这个名字，在过去的五年里，至少让金州勇士队的无形资产价值，缩水了百分之三十以上。您就像一个黑洞，在不断吞噬着这支球队本应拥有的光环。”
“你……你们……胡说八道！这是商业诽谤！你们的数据都是哪里来的？全都是假的！我要告你们！”科汗终于承受不住这种压力，色厉内荏地咆哮起来，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颤抖，毫无底气。
“假的？”大卫·陈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极致的不屑。
他没有与科汗争辩，只是从旁边的蓝色文件夹里，慢条斯理地抽出几张纸，然后像发牌一样，轻轻地放在了科汗面前的茶几上。
“科汗先生，这是贵公司前任首席财务官，约翰·罗宾斯先生，在三个月前因为年终奖纠纷被您无理辞退后，与我们团队的一位风险分析师进行的一次‘友好交流’的会议纪要。我想，这里面的数据，应该比您提交给联盟和税务局的公开财报，要真实一些吧？”
科汗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约翰·罗宾斯！
那个跟了他八年，因为他克扣了区区五万美元的年终奖金而与他反目成仇的家伙！
他竟然……他竟然把公司的内部账目，那些最核心的，最见不得光的秘密，全都泄露出去了！
科汗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大脑嗡的一声，几乎要当场昏厥过去。
他伸出手，颤抖着拿起那几张纸。那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的，全都是他公司的核心机密，那些被他用各种财技手段掩盖和粉饰的真实亏损数据，那些为了避税而设计的复杂交易结构，那些他与供应商之间的灰色协议，全都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罗列在上面。
这已经不是商业机密泄露了，这简直就是一份足以将他送进监狱的，详尽的罪证！
“好了，科汗先生。”大卫·陈的声音再次响起，像一曲冷酷的安魂曲，为科汗最后的挣扎画上了句号，“现在，我们可以抛开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也请您收起那副可笑的表演，来谈一个现实一点的价格了。”
他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转了回去，双手交叉放在身前，用一种近乎审判的语气，给出了他的结论。
“综合考量勇士队目前的有形资产状况、真实的负债情况、糟糕的盈利能力以及因为您个人而产生的巨大品牌负资产。我们经过严谨的评估，给出的第一轮，也是唯一一轮的报价是——”
他顿了顿，目光冰冷地看着面如死灰的科汗，吐出了一个数字。
“两亿五千万美元。”
“什么？！两亿五千万？！”这个数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地刺进了科汗的耳朵里，让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我是在1994年花了一亿三千万美元买下的球队！过了这么多年，整个NBA的商业价值翻了多少倍？你只给我两亿五千万？你这是在抢劫！是无耻的掠夺！”
“不，科汗先生，我不是在抢劫。”大卫·陈的表情依旧冰冷得像一块万年玄冰，“我是在拯救你。”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更加锋利，像两把出鞘的利剑，直刺科汗内心最深，最黑暗的恐惧。
“我们都知道，您现在真正需要的，不是一个虚高的报价，而是钱，是能立刻到账的，干净的现金。以及，更重要的，是时间。”
“IRS的那张1.6亿美元的罚单，加上您需要补缴的税款和利息，总金额不会低于两亿美元。而他们给您的最后通牒，我没记错的话，应该就在三周之后。对吗？”
“您当然可以拒绝我们的报价，然后继续尝试去寻找其他的买家。但是，科汗先生，我必须提醒您，一个正常的球队收购流程，从前期的尽职调查，到中期的资产审计，再到最后提交给联盟董事会进行投票审批，整个流程走下来，最快也需要三到六个月的时间。您，有这个时间吗？”
“就算，我是说就算，您能在这三周内，奇迹般地找到另一个愿意当接盘侠的冤大头，您觉得，在您这种火烧眉毛，急于套现的情况下，对方会开出一个比我们更高的价格吗？不，他们不会。他们只会把刀子磨得更锋利，在您的伤口上撒更多的盐，把价格压得比地狱还低。”
“或者，您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什么都不做，然后宣布个人破产。但那样一来，金州勇士队作为您名下最核心的资产，会被法院立刻强制接管并进行公开拍卖。到时候，它的成交价格，只会比两亿五千万更低。而您，将彻底失去一切，并且，依然要去面对联邦监狱那冰冷坚硬的铁窗。”
大卫·陈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包裹着冰渣的子弹，精准无比地击碎了科汗心中最后一丝一毫的侥幸和幻想。
他彻底瘫软在了沙发上，像一条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狗，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顺着他稀疏的头发往下流，将他昂贵的西装领口都浸湿了。
他引以为傲的谈判技巧，他那些在商场上无往不利的卑劣手段，在这个逻辑缜密如超级计算机，并且手握他所有底牌和罪证的华尔街精英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终于明白了。
这根本就不是一场商业谈判。
对方根本不是来“买”的，他们是来“拿”的。
而自己，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甚至连挣扎的资格都没有。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科汗沉重而绝望的呼吸声，和窗边，陆远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水晶酒杯发出的，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声响。
那声音，像一个冷酷无情的倒计时秒表，一下，一下，又一下，精准地敲打在科汗早已崩溃的神经上，让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跳出胸膛。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也许只是几分钟。
科汗终于用一种近乎嘶哑，仿佛声带被砂纸磨过的声音，艰难地开口了。
“四亿……给我四亿美元……这是我的底线。”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不甘和屈辱，这是他作为一名无耻商人最后的，也是最徒劳的挣扎，“我需要这笔钱来解决税务问题，我需要偿还所有的债务，我还要留下一部分……让我下半辈子不至于流落街头，像条狗一样活着。”
大卫·陈闻言，没有立刻回答。
他转头，用询问的目光看了一眼沙发上的陆远。
他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将猎物逼入了绝境。
而最终的审判权，在那个从始至终都像个局外人一样的男人手中。
陆远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缓缓站起身，走到了房间的中央。
他看着面如死灰，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二十岁的科汗，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既没有胜利者的喜悦，也没有同情。
“三亿五千万。”
一个清晰无比的数字从他口中吐出，平静而沉稳。
“什么？”科汗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三亿五千万美元。”陆远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这是我们最终的报价。现金交易，一次性付清。我们自己的法务和财务团队，可以在四十八小时内完成所有的资产交割手续。我们也会负责处理好联盟审批的所有流程，动用我们所有的资源，保证在一个星期之内，让这笔交易得到大卫·斯特恩和联盟董事会的批准。”
他向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科汗，那身影在落地窗透进来的阳光下，投下了一片巨大的阴影，将科汗完全笼罩。
“科汗先生，你没有跟我讨价还价的资格。这个价格，是我给你的。三亿五千万，买下你的球队，也买下你的自由。接受，或者拒绝，你只有十秒钟的时间考虑。”
“十。”
陆远开始倒数，声音冰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流，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九。”
科汗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他知道，这是最后的通牒。
对方已经将一切都计算到了极致，这个价格，不多不少，正好能让他解决掉所有的麻烦，还清所有的债务，然后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带着一笔不算少但对他来说绝对是奇耻大辱的钱，滚出这个他曾经叱咤风云的联盟。
“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