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迷论坛上悲观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蔓延,无数人扼腕叹息,认为球队刚刚看到一丝曙光的重建之路,因为这个意外而彻底断绝。
在这一片喧嚣唱衰和同情惋惜的复杂声音中,有一个人却显得异常安静。
陆远。
作为那枚奥运金牌的总设计师,作为那个在五棵松用战术和胆魄将“梦之队”拉下神坛的男人,他此刻是全世界篮球教练市场上最炙手可热的珍宝。
洛杉矶湖人队的总经理米奇·库普切克亲自打来电话,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希望陆远能来洛杉矶“喝杯咖啡”,聊一聊“禅师之后紫金王朝的未来蓝图”。
他甚至暗示只要陆远点头,他可以获得球队运营的最终话语权,这是连菲尔·杰克逊都不曾拥有的待遇。
他的老东家,纽约尼克斯的老板詹姆斯·多兰更是简单粗暴,他让自己的总经理唐尼·沃尔什直接开出了一份空白的支票。
他的意思很明确:来吧,继续来纽约,让我们继续建立王朝,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波士顿,底特律,费城,新泽西……几乎所有志在争冠或者渴望重建的球队都向陆远抛来了橄榄枝。
他们开出的条件一个比一个诱人,足以让任何一个教练都为之疯狂。
面对这一切,陆远的回应却出奇的一致,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抱歉,我最近有些私事要处理,暂时不考虑工作。”
然后他会礼貌地挂掉电话,将那些足以改变联盟格局的邀请统统关在手机的另一端。
他确实有私事要处理。
他没有联系任何经纪人,也没有让助理团队为他分析各支球队的利弊。
他只是一个人默默地订了一张飞往纽约的机票。
孑然一身,像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他的目的地不是能够俯瞰整个中央公园的尼克斯队老板办公室,也不是华尔街那些可以挥霍千金的豪华酒店。
而是曼哈顿上东区,那座在全世界骨科医生心中如同圣殿般存在的白色建筑——第一特种外科医院。
万米高空之上,波音747的引擎发出平稳的轰鸣。
陆远靠在宽大的头等舱座椅上闭着眼睛,拒绝了空乘送来的香槟和晚餐。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回放着五棵松的最后一幕。
那山呼海啸的欢呼,那漫天飞舞的红色彩带,还有那个被队友们小心翼翼抬在肩上,一手紧握成拳另一只手却掩面痛哭的巨人。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姚明那泪水里的复杂含义。
一半是梦想成真登临世界之巅的狂喜。
而另一半,是对自己身体状况最清晰最绝望的预知。
从姚明倒下的那一刻起,陆远就知道,他亲手将自己最信任最锋利的一把战术利剑,推上了荣耀的巅峰,也同时推向了毁灭的深渊。
他后悔吗?
不。
他没有丝毫的后悔。
因为那是姚明自己的选择,是在那个瞬间一个战士最本能的反应。
而他作为一个主教练选择相信自己的王牌,这本身就是职责的一部分。
在竞技体育的巅峰对决里,容不得半分的犹豫和妇人之仁。
但他有责任。
他有责任去看看,那个为了他,为了这支球队,为了整个国家,赌上了一切的战士,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纽约,第一特种外科医院。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却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味。
它像一只无形的手,将外界所有的喧嚣和浮躁都隔绝在外。
这里的一切都安静而有序,走廊里只有医护人员轻微的脚步声和精密仪器偶尔发出的滴滴声。
陆远在一间小小的采光很好的会议室里,见到了姚明的主刀医生沃尔特·米勒。
米勒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白人,身材保持得很好,金丝眼镜后面的那双蓝色眼睛锐利得像手术刀。
他是这个星球上最顶级的运动医学专家,特别是韧带方面的伤病,他的客户名单几乎就是一本体育名人堂的索引。
能让他亲自操刀的无一不是各自领域里最璀璨的明星。
“陆教练,很高兴见到你。”米勒医生没有过多的寒暄直接进入了正题。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将几张黑白的核磁共振片子熟练地卡在了身后的灯箱上。
“姚的手术,从技术层面上讲是完美的。”他的声音冷静而严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我们用他自己的髌骨肌腱为他重建了撕裂的前十字韧带。固定的角度,韧带的张力都控制得非常理想。”
陆远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那些他看不懂的黑白影像上,没有插话。
“但是,”米勒医生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严肃。
这个“但是”才是这次会面的核心。
“我们必须面对现实,陆教练。姚不是一个普通人。对于一个普通患者,我可以说六到九个月后他就能恢复绝大部分的运动能力,可以跑步可以打球可以享受生活。但姚,他的身高是七尺六寸,他的体重超过三百磅。这意味着他的膝关节在每一次跑动每一次起跳时,所要承受的冲击力和剪切力是普通人的数倍甚至十数倍。”
他用一支激光笔在片子上的一处关节缝隙上画了一个圈。
那里的影像在陆远看来一片模糊。
“这次的韧带撕裂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你看这里,还有这里,”他又圈出了几处,“他的半月板已经出现了严重的磨损,软骨层也开始退化。这些都是他多年来超负荷运动积累下的结果。是不可逆的损耗。”
米勒医生关掉激光笔转过身看着陆远,眼神里带着一丝职业性的同情。
“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就算他能通过最艰苦的康复训练重新回到NBA的赛场,他也绝对绝对不可能恢复到以前的巅峰状态了。他的爆发力,他的横向移动速度,他起跳的频率和高度都会出现断崖式的下滑。他或许还能利用身高和技术在篮下得分,但他将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成为禁区里那个具有统治力的防守轴心。”
会议室里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窗外的阳光明媚灿烂,将曼哈顿的轮廓勾勒得清晰锐利。
但一丝一毫的暖意都透不进这间被冰冷医学现实所笼罩的屋子。
米勒医生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干脆利落地剖开了所有的幻想和侥幸,将血淋淋的真相赤裸裸地摆在了陆远的面前。
“说得更直白更不中听一点,陆教练。”米勒医生似乎觉得说得还不够透彻,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用一种近乎劝告的语气说道。
“对于姚来说,现在选择退役,是他对自己下半辈子人生最负责任也是最明智的选择。这样他还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去散步,去旅行,去陪伴他的家人。如果他执意要复出,那每一次高强度的训练和比赛,都是在透支他未来的健康。我不敢保证,但他后半生很有可能......需要和轮椅或者拐杖一起度过。”
良久,陆远才缓缓呼出了一口浊气。
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既没有震惊也没有悲伤。
仿佛米勒医生刚刚宣判的只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的命运。
“我能去看看他吗?”他的声音平静得让人有些心悸。
“当然。”米勒医生点了点头重新戴上眼镜,恢复了职业化的表情,“他在顶楼的VIP病房。不过我得提醒你,他的情绪非常糟糕。这几天他几乎没怎么开口说话,也拒绝了任何心理干预。”
陆远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通往顶楼病房的专属电梯里,只有陆远一个人。
光洁如镜的电梯壁上,映出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他知道米勒医生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那是科学,是数据,是无数前车之鉴总结出的铁律。
但他同样知道,竞技体育,有时候是这个世界上最不科学的事情。
它讲的是意志,是信念,是人类挑战极限的渴望。
而他今天来就是想看看,那个巨人的意志,到底还剩下多少。
“吱呀——”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股混合着高级香薰和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
这间VIP病房大得惊人,与其说是病房,不如说是一间五星级酒店的豪华套房。
柔软的地毯,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整个曼哈顿鳞次栉比直插云霄的摩天大楼。
视野的尽头甚至能看到自由女神像的一个小小剪影。
但这一切的繁华和壮丽,都与病床上的那个人无关。
姚明就躺在那里。
那个曾经在球场上,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能让空气都变得凝重的东方巨人,此刻却像一座被岁月侵蚀、即将倾颓的雕像,安静地躺在雪白的床单上。
他的左腿被厚重的金属支架和层层绷带牢牢固定着,呈一个特定的角度被高高抬起,上面还连接着几根细细的管子,似乎是用来引流和冰敷的。
他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因为缺水而干裂起皮。
曾经那双总是闪烁着睿智冷静偶尔还有些狡黠光芒的眼睛,此刻却黯淡无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盏设计繁复的水晶吊灯。
房间角落里一台巨大的液晶电视正开着。
ESPN的《Pardon the Interruption》节目里,两个主持人正一唱一和,用一种夸张而戏谑的语气激烈地辩论着奇才队应该如何用“特赦条款”来特赦姚明,从而释放薪金空间。
“……这根本不是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奇才队必须这么做!他们不能让一个废掉的巨人锁死球队未来三年的发展!”
“但你不能这么对待一个英雄!他刚刚为他的国家赢得了奥运金牌!”
“拜托!这是商业!是NBA!不是慈善晚会!”
刺耳的争论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
姚明仿佛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
他的世界似乎已经被压缩到了这间白色的屋子里,只剩下了天花板上那盏刺眼的水晶灯,和自己那条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知觉的左腿。
听到开门的声音,他的眼珠才迟钝地动了一下。
当他看清门口站着的身影时,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才终于泛起了一丝微弱至极的波澜。
是陆远。
他下意识地想用手肘撑着床坐起来。
这个动作牵动了伤腿,一阵剧痛让他闷哼了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躺着吧。”
陆远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他反手将门关上,隔绝了走廊里的一切,然后大步走过去拿起遥控器,面无表情地关掉了那台聒噪的电视。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没有坐到窗边那张看起来很舒服的沙发上,而是随手将一把硬木椅子拉到了病床边,紧挨着姚明坐了下来。
两人谁也没有先开口。
沉默像浓雾一样在房间里迅速蔓延,将两个人包裹其中。
姚明能闻到陆远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的烟草混合着古龙水的味道。
在BJ集训的那些日日夜夜,陆远就是带着这股味道在战术室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在白板上画出那些匪夷所思却又无比精妙的战术,将一支不被任何人看好的球队一步步地带上了世界之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