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残留着名贵熏香与官袍间熏染过的气息。
千重岳脸上的笑容如同退潮般迅速敛去,一抹凝重悄然爬上眉梢。
他揉了揉眉心,转身踱回厅内,正待深坐思量,一道倩影便如幽兰般从巨大的屏风后翩然转出。
千夫人沈心莲,步履轻盈又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如同猫儿垫着足尖。
她本就生得极其精致,眉眼如画,肌肤胜雪,尽管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岁月却似乎格外偏袒,几乎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乍看之下仍如二八年华的少女,明媚动人。
与她并肩而立的中年千重岳,两鬓已染上微霜,威严之余带着几分中年男子的倦意。
两人站在一起,那差异不似伉俪情深,倒更像父亲与娇养的女儿。
然而事实却是,这位如花似玉的夫人,已与千重岳做了二十余年的夫妻。
二十年光阴,不过白驹过隙。
但在这繁华宅邸里,沈心莲心中始终绷紧着一根弦,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原因无他。
她很清楚,自己当初是如何替代了那位上一代的千夫人。
那是近二十年前的旧事了。
千重岳的好色,在京中各大世家中早已不是秘密,只是大家心照不宣。
然而与那些内帷混乱、宠妾灭妻的家族相比,千重岳倒显得异常“专一”。
他每次换夫人,都极为慎重,每位正房夫人至少都能在这位置上稳坐十几二十年,才可能被更年轻更得宠的新人取代。
至于能在夫人位上稳坐多少年,便全凭现任夫人的手腕与御夫之术了。
当今的沈心莲,自然是极度自信的。
她笃信无论是容颜、体态、风情还是手段,都远超前任,整个京城恐难寻出能全方位盖过她的女子。
尽管如此,她一刻也不敢放松对千重岳的防备,特别是严防他在外面的“偷食”危及她内宅女主人的地位。
外面的露水情缘,她尚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
但若有哪个野女人被带回府里,便是对她正宫地位最直接的挑衅!
因此,凡是能接近千重岳、或是千重岳带回家的访客,她都异常敏感,暗中留心。
如今她已稳坐千家夫人之位二十余年,远超前几任那些十几年便黯然离场的“前辈”,按说这位置早已稳如泰山。
奈何千重岳那“十几年一换妻”的名声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悬在沈心莲心头,让她不得不时时警惕。这便是她此时悄然现身、急迫询问的缘由。
“老爷,累着了吧?”
沈心莲声音软糯,如三月春风,一面体贴地扶着千重岳在主位上坐下,一面已执起温润的玉壶,为他斟上温度适口的茶水,动作行云流水,透着多年习惯的亲昵。
“今日怎么请了那几位大人过府?妾身记着,怕是有好几年没见老爷在家宴请他们了。”她语气轻柔,眼神却在千重岳脸上细微扫过。
不料,这话似乎触碰到了千重岳的敏感之处。
他瞥了沈心莲一眼,眼神骤然冷了下来,语气也带上几分不耐:“不该多问的事,就莫要多问。”
那语调生硬而疏离。
沈心莲的心猛地一沉。
这突如其来的冰冷态度?
往日她但凡流露出一点点委屈,千重岳都是百般温言软语相哄的!
千般委屈瞬间涌上心头,沈心莲的拿手好戏几乎要破体而出。
泪水顷刻间盈满那双水汪汪的杏眼,雾气弥漫,鼻尖微红,一副我见犹怜、即将泫然欲泣的娇柔模样。
若在往日,千重岳早该心疼得上前宽慰了。
然而今日,千重岳却只是冷眼看着,眼神严厉得如同淬了冰的刀子,那目光无声地传达着清晰的警告:你敢哭出来试试?敢扫兴就滚!
这种眼神,沈心莲二十多年来从未在他眼中见过!
心尖如被针扎,委屈与怒火交织,几乎让她当场失控。
果然,男人都是靠不住的薄情郎!
这态度转变,绝对是外面有了新欢!
可沈心莲到底不是寻常妇人,她心志极坚,暗中握紧了藏在广袖下的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痛意,竟凭着这股狠劲儿,硬生生将已然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逼了回去!
千重岳显然没料到夫人能如此隐忍,那强忍泪水的倔强模样让他心头掠过一丝意外,随即升起几丝熟悉又夹杂着心疼的情绪。
他面上的冰霜稍融,缓和了语气,探身温言道:“夫人这是做什么?实在是方才与那几位大人商谈之事,尽是无趣至极的官场俗务,枯燥乏味,夫人听了必然不喜,为夫才不想扰了夫人的兴致。”
他伸手,似要去抚她的脸颊。
沈心莲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她懂得以退为进的精髓。
此刻强行压住心绪,反而温婉一笑,低眉顺眼地道:“老爷说无趣,那定是无趣了。您说什么,便是什么。是妾身多嘴了。”
这一退一进之间,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不动声色地扭转了方才的僵局。
千重岳似乎很满意她的顺服,那份生硬感褪去了几分:“哎呀!其实也没多大事,”
他像是被她的温顺勾起了倾诉欲,“就是最近京中出了个所谓的‘面具人’组织,神出鬼没,专盯着我们这些世家大族搞暗杀!风声鹤唳的,所以为夫才请那几位大人过府,想探探上面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啊?面具人?”
沈心莲立刻配合地睁大了眼,声音里充满了无辜少女般的“天真”困惑,恰到好处地满足了男人的优越感。
“那……老爷可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了吗?妾身听着好生害怕。”
她身子微微前倾,显出一副既惶恐又极度信赖夫君能为的模样。
“那当然,那当然!”
千重岳果然受用,挺直了腰板,挥手间仿佛面具人不过是跳梁小丑。
“区区几个藏头露尾的鼠辈,还能在我堂堂京城翻了天不成?夫人不必挂心。那几位大人说了,上面已经在着手,定要将这伙无法无天的面具人尽数缉拿归案,料想不需多少时日,此患即可平息!”
他嘴上说着轻松,眼底深处却隐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焦虑。
第948章 安排
事实上,这面具人组织所杀何人?专杀潜藏在京城各大世家府邸之中的妖魔!
而他千府,自然也与京中其他顶尖世家一样,府内豢养着非人之物以作臂助。
面具人刚出现时,千重岳全不在意,只当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骤然冒头的毛头小子在哗众取宠。
可事态发展却远超预料,如今愈演愈烈,甚至连宗家那样的庞然大物都遭了秧,府中隐匿的大妖都被斩杀,甚至还未能留下面具人半点蛛丝马迹!
千家这才真真切切地感到了恐慌。
今日请来几位在朝中颇有分量的官员密谈,名为探讨对策,实则就是试探风向,想知道朝廷对此事真正的态度和底牌。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那几位位高权重的大人,言语间却似乎并未将这威胁千家根基的面具人放在眼里。
“物极必反。”
他们最后只留下这四个字,带着几分玄奥莫测的口吻,便让他放宽心,不必过于忧虑。
千重岳心中疑云密布,却又问不出更多有用的信息,只得悻悻送客。
送走客人后,这份忧虑未消,反而更加沉重地压在心头。
偏偏此时,夫人又闯了进来,还颇有些娇纵地发作了一番情绪,更让他烦躁。
好在已被他安抚住。
“既然有大人承诺了,定是能解决,老爷为何还愁眉不展呢?”
沈心莲捕捉到他眼中残留的忧色,再次小心翼翼地开口。
“唉,”千重岳叹了口气,换上一副悲天悯人的姿态。
“这不是替京中其他家族担忧嘛!有些人家小业小,根基不如我千家深厚,万一撑不到上面出手解决面具人,就被那些凶徒袭了家宅……那可就……”
他摇头,做出一副深明大义、心怀同道的模样。
沈心莲眼底瞬间浮现出崇拜的光芒,如同璀璨星辰落入凡间,她柔软的身子轻轻依偎进千重岳的怀里,语气无比真挚:“老爷真是英明神武,高瞻远瞩!这等时刻还心系天下,惦记其他家族的安危,此等胸襟,令妾身敬仰万分!”
“哈哈哈哈哈!”千重岳的胸膛剧烈起伏,开怀大笑,那点忧愁瞬间被得意取代。
这世上,谁人不爱听好听的奉承话?尤其千重岳这样的人。
沈心莲的第二个绝活,便是能随时随地、精准地捕捉并满足千重岳的情绪需求,提供极高的“情绪价值”。
哪怕他只是随意抱怨两句天气,或是提到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功劳,她都能瞬间化为最虔诚的信徒,投以最热切崇拜的眼神。
虽然这类奉承,身边得力的亲信也能做到。
但有些话,从下属口中说出来是阿谀,从自己心爱女人嘴里道出,那种满足感、那种被仰慕的虚荣感,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千重岳对此极为受用,沉浸其中而不自知。
沈心莲依偎在他胸前,感受到他放松的身体和愉悦的情绪,眼珠却在不易察觉地微微转动。
她深知机不可失,借着这股暖意融融的气氛,声音更显温柔娇媚:“老爷,说起来,我们家晓儿也到了及冠之年,成人立事的时候了。您看……是不是也该给他安排个正经差事,让他历练一番?老在家中待着,怕把人待废了。”
千府子嗣众多。
依仗着千重岳旺盛的精力,几乎每一任夫人都为他诞下了至少一个儿子。
然而,风水轮流转。
千家内宅的铁律是唯有当前当家夫人所出的儿子,才能享受到千家最核心的资源和最顶级的尊荣。
至于前任夫人们留下的那些“前朝遗孤”,如果不能在自己母亲尚有余威或是自身天纵奇才的情况下,迅速将这份“嫡子红利”变现为实实在在的权力或产业,那么一旦其母失宠,他们自身很快就会沦落到无人问津的边缘境地,能勉强维持个温饱闲职便已是万幸。
根据沈心莲私下里多方打探所知,在诸多“前朝遗孤”中,混得最为风生水起的,便是一位名为千金寻的少爷。
此子不仅天资卓绝,更为关键的是,年纪轻轻便靠自身实力和些许家族背景,在愚地府中稳稳占据了一个堂主之位!
这地位非同小可,意味着他几乎能独立于千家的荫庇,在愚地府自成一股势力,前途可谓光明。
因此,千金寻深得其父千重岳的看重和喜爱。
通常情况下,千府内都是“子凭母贵”——儿子显赫与否完全依赖于母亲在父亲心中的地位。
然而在千金寻这里,这条法则却被彻底颠覆了,变成了极其罕见的“母凭子贵”!
千金寻的生母,虽然早已被千重岳遗忘在某个角落、宠爱不再,却因为儿子的显赫,在千府庞大的产业中,硬是分到了几家利润丰厚的当铺绸庄作为名面上的掌柜。
名义上为家族打理产业,实则等同将收益划拨给她个人,日子过得极其潇洒滋润。
更令人咋舌的是,听说这位前夫人在外宅中还养了几个年轻面首,夜夜笙歌,其风流不输当年。
这些风言风语传到千重岳耳朵里,他也只是冷嗤一声,懒得多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
有了这么一个活生生的、现成的榜样摆在眼前。
沈心莲如何能不心动?
如何能不为自己的将来和儿子的前途谋划?
她早就盯上了这份巨大的好处。因此,早在几年前,她就处心积虑,借着一次千重岳酒后开怀的机会,哄得他亲口许诺,将来一定要为他们的宝贝儿子千晓谋个好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