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家事与情事 第5节

  之后,他从五叔那里借到了《第一才子》书即《三国演义》,从三姊夫(在上海周浦开店)那里弄来了《正德皇帝下江南》、《七剑十三侠》;就是不求上进的大哥嗣稼,在他的大烟灯旁也有小说书作伴,成了胡适阅读的猎获对象;大嫂嫁妆里的《双珠凤》等弹词小说,自然成了这位小阿弟的藏书。他在二哥、三哥那里看到了古典小说名著:《红楼梦》、《儒林外史》、《聊斋志异》。说到《聊斋》,少年胡适还经常受族姐妹、侄女们(都十五六岁)的包围,享受巴结,因为她们极爱听他讲《凤仙》、《莲香》、《张鸿渐》、《江城》这些故事。而讲《聊斋》时,首先需要较深理解这部故事生动、文笔优美的文言文小说的用词遣句,然后再把文言文译成白话,再转成绩溪土话,声声入扣地讲给她们听。这实际上也在锻炼小胡适做古文,为以后到上海去读书,写策论打基础。二哥绍之的书则给他开扩了眼界,一次回家,带给小弟一本日本人写的讲希腊爱国志士故事的《经国美谈》,这是胡适读外国小说的第一步。

  胡适少年读书生涯中有一位密切同伴,而且起着杠杆作用,就是年纪与他相近(长4岁)的族叔胡堇人(字近仁)。“我同他不同学堂,但常常相见,成了最要好得朋友。他天才很高,也肯用功,读书比我多,家中也颇有藏书。他看过的小说,常借给我看。我借到的小说,也常借给他看。我们两人各有一个小手折,把看过得小说都记在上面,时时交换比较,看谁看的书多(按,如上述之外还有《琵琶记》、《夜雨秋灯录》、《夜谭随录》、《兰苕馆外史》、《寄园寄所寄》、《虞初新志》等传记、笔记小说及《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五虎平西》、《粉妆楼》一类无意义小说)。这两个折子后来都不见了,但我记得离开家乡时,我的折子上好像已有三十多部小说了”(胡适《四十自述?(一)九年的家乡教育》)。

  这些小说,都是用当时白话叙述的,胡适读它,无疑是潜移默化,影响是十分深远的。这位中国新文化运动的白话文鼻祖后来说:“我在不知不觉之中得到不少的白话散文的训练,在十几年后于我很有用处。”

  封建迷信风气像山岚一样不可驱赶地弥漫在皖南崇山峻岭的每一个村落里。胡适幼年时,母亲为保他健康长命(他身体先天不足),常让伯娘带去烧香拜佛;还把他许在观音菩萨座下做弟子,取了一个佛名(胡适只记得上一个字“观”,下一个字忘了);去外婆家时,路上有庙亭,动辄膜拜;眼翳病好了后,随母亲到古塘去烧香还愿……他太小了,都是无意识的、被迫的。但有一件事是出于他心愿的:他做了一个孔夫子神龛,有内堂,有神位、祭桌、烛台……仿照家塾和大姐家的样,工艺做很认真、精细。母亲对此很高兴,提供一张小桌子、一个铜香炉。每逢初一、月半,提醒儿子焚香敬礼。这一中国几千年流传下来对学界至圣祖师爷的敬崇礼拜,和民间对鬼神的盲目迷信膜拜,有着本质的区别。不是吗,胡适家大门上,贴着他父亲遗墨条幅:“僧道无缘”,已由大红色褪到粉红,又渐渐变成淡白色。

  胡铁花应该是不盲从神鬼迷信的。他在协助吴大郑州治黄患办河工时,曾嘲笑治河官吏祠祭膜拜水蛇虾蟆之类“河神”。他虽然未曾受过近代自然科学的洗礼,但他笃信程朱理学,因袭古代自然主义宇宙观。“天地氲氤,百物化生”。他在给儿子编撰的《原学》,开门见山就这样说。父亲去世的太早,不能直接授予他的无神论教育,但胡适说:“他留给我的,大概有两方面:一方面是遗传,因为我是‘我父亲的儿子’。一方面是他留下了一点程朱理学的遗风;我小时候跟着四叔念朱子的《小学》,就是理学的遗风;四叔家和我家的大门上都贴着‘僧道无缘’的条子,也就是理学家庭的一个招牌(胡适《四十自述?(二)从拜神到无神》)。

  父亲闪光般的影响固然是一个不可忽视的方面,不过使胡适从上庄拜神阴影中走出,鹤立鸡群地自觉进入无神境界,主要是靠了读书。

  首先,他从朱子的《小学》中,读到史学家司马光家训中有关评论地狱的一段话,“形既朽灭,神亦飘散,虽有剉烧舂磨,亦无所施”。精神震动了!胡适对朱子《小学》是能全书背诵的,但总是不甚了解,然而就是这句话,一下子使他联想起他曾读过的《木莲救母》、《玉历钞传》等卷子中所描写的地狱里“上刀山、下油锅、抛奈何河(喂饿狗毒蛇)”的惨状,人死后已然“形既朽灭,神亦飘散”,你随便怎么折磨我,“亦无所施”啦。自此,胡适对世俗迷信“死后受审判”的观念,就开始怀疑起来了。

  胡适11岁时,他的二哥绍之从上海回来,给他带来了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司马光已经对他有过启示,司马光的名字无疑是闪光的。于是胡适便撇开了塾师要他读而又不感兴趣的《纲鉴易知录》、《御批通鉴辑览》(这时他已能句读古文),捧读“通鉴”。他很喜欢这部历史书,读得很认真,当他翻阅到第136卷时,论述5世纪时哲学家范缜与梁朝群官当众辩论“神灭论”时,眼睛发亮了。

  缜著《神灭论》,以为“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也。神之于形,犹利之于刀。未闻刀没而利存,岂容形忘而神在哉”?此论出,朝野喧哗,难之,终不能屈。

  范缜用浅显的刀子与刀口锋利的比喻,说明形与神相互依赖的关系。没有刀子就没有刀口的锋利,没有形体岂能有神魂吗?胡适惊叹道:“司马光引了这三十五个字的《神灭论》,居然把我脑子里的无数鬼神都赶跑了。从此以后,我不觉的成了一个无鬼无神的人。”

  同在第136卷内,还记述了范缜与竟陵王萧子良辩论因果轮回说。范缜用“偶然论”来破坏佛教的果报轮回。他回答竟陵王“君不信因果,何能有富贵贫贱”时说,“人生如树花同发,随便而散,或拂帘幌,坠于茵席上;或关篱墙,落粪溷之中。坠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粪溷者,下官是也。贵贱虽复殊途,因果在何处?”意思是人生贵贱因出身分野,是完全偶然性的呀。胡适那个时代、那个环境,外来的佛家因果轮回盛行,而且超越了中国道德家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果报观,把人生贫贱移到前世、下世的宿命轮回中,深入老幼妇孺的精神世界,是十分厉害的,后果也是十分可怕的。少年胡适建立起自己的无神信仰,40年后,他回忆说,“范缜的比喻,引起了我幼稚的幻想,使我摆脱了恶梦似的因果绝对论”,“而我以十一岁的儿童就取了偶然论而叛离了运命”。他深怀感情地说——

  “我是我父亲的儿子,司马光和范缜又得了我的心。”

  (《我的信仰》)

  思想上完成了由拜神向无神论的转换,小胡适就胆敢在上庄村演出了几出惊鬼神的活剧:欲拖三门亭神像抛茅厕;正月十五闹元宵时,乘着酒兴,当众高呼“月亮,月亮,下来看灯”……

  徽州有句民谚出了名:“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说徽州地方很穷,男人才长到十三四岁,正是少年玩耍的时候,便背井离乡外出学生意或干生活,独立谋生了。胡适那“往外一丢”,也正好十三四岁,12足岁,不过他不是去学生意的,是他母亲酝酿多年,为实践亡夫“令他读书”的遗嘱,瞅准抓住了三子振之的肺结核病已到很危险的程度,必须去上海医治的机会,1904年2月,将爱子一起送往胡家有基业的那个“五口通商”之一的大城市。从此,胡适就“向那不可知的人海去寻求我自己的教育和生活”了。从此,母子一别便长长的一十三年,其间相聚,包括胡适回家完婚在内,总共不过四五个月而已,儿子对母亲“生未能养,病未能侍,毕生劬劳未能丝毫分任,生死永诀乃亦未能一面”,后悔不已。胡适深知母亲,“她只有我一个人,只因为爱我太深,望我太切,所以她硬起心肠,送我向远地去求学。临别的时候,她装出很高兴的样子,不曾掉一滴眼泪”。这情景实在有些悲怆。

  胡适在上海求学总共6年,先后换了4个学校,闲居过半年并教过书,简历如下:

  ——梅溪学堂一年(1904年2月至1905年春季),13岁。

  ——澄衷学堂一年多(1905年春季至1906年夏),15岁。

  ——中国公学二年多(1906年夏季至1908年9月),17岁。

  ——中国新公学一年(1908年9月至1909年10月),18岁,读书兼做该校的英文教员。

  ——闲居7个月,并在华童公学做国文教师(1909年10月至1910年5月),胡适已是风度翩翩一青年了。

  1910年6月,胡适由在东北任职的二哥绍之陪同,赴北京,参加清华庚子赔款留学美国官费生考试。被录取的70名官费生中,胡适在列,不过“很挨近榜尾”。接着,是年8月,他乘海轮离沪去国,结束了6年的上海求学生活。

  梅溪学堂是一家近代教育尚很不完备的小学。校长张焕纶是胡适父亲生平最佩服的好友、上海龙门书院同学(张氏曾写过《胡铁花先生家传》,称铁花幼时有特殊秉性,“不喜甘饵及衣履之红绿者”),他的教育方针很有见地:“千万不要仅仅做个自了汉”。虽然胡适只见过他一面,虽然胡适只读了一年,但张氏的教育思想在胡适成长思想旅程中是起到潜在作用的。胡适在“梅溪”一年学涯中,创造了一天升了3个班、一年升了4个班的奇迹。经过是这样的。

  胡适刚进梅溪学堂时,穿着蓝呢夹袍,外罩绛色呢大袖马褂,留着一条小辫子,一口绩溪土话。完全是个小土佬的样子。他被编在第五班,即最低年级的倒数第二班里。他因为在乡下已读过书塾,所以有在英文、算学上多花功夫。六个星期后的一天,国文教师沈先生讲到课文中一段引文“传曰,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时说,是《左传》中的话。胡适一听,心中暗暗吃了惊,“先生讲错了”,但没有立刻提出来,大概这就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忍耐”,而是等到下课,拿了书,走到先生桌子边,轻声对先生说,“这个‘传曰’不是《左传》,而是《易经》中的《系辞传》。”态度显得谦恭。先生的脸立时红了起来,问:“侬阿读过《易经》?”胡适回答读过。又问:“侬阿读过别样的经书?”胡适用刚学来的上海口音回答,读过《诗经》、《易经》、《书经》、《礼记》。先生睁大眼睛看这个瘦弱的乡下学生,听着不住顿首,接着出了一个题目《孝弟说》,要胡适当场写篇文章。胡适书是读了不少,作文倒还是第一次,但他回到座位上,过了会,一百多字的文章还是做出来了,交了卷先生相当满意,笑吟吟地向胡适招手,“你跟我来。”将他带到楼下前厅二班课上,向任课教师顾先生俯首耳语了一些,推荐胡适到此班。顾先生接受了,将胡适安排到末一排桌子坐。就这样简单,胡适在一天内升级了3个班,即从二年级跳到了五年级。紧接着,两个作文题难住了他——论题《原日本之所由强》、经义题《古之为关也将以御暴,今之为关也将以为暴》。日本在天南海北何处?“经义”文章如何做?一片茫然的胡适正在苦恼时候,梅溪学堂的茶房来报凶信了,暂时缓解了胡适。

  原来胡适的三哥振之病危了。当时在上海的唯一亲人就是胡适。胡适赶到南市胡家经营的“公义油栈”店里送终。几个钟头后,三哥靠在胡适手腕上咽了气,他只活了27岁。先前两个孩子夭折,遗下妻子与三子由后母冯氏收养。三子思永以后跟在胡适身边,颇有诗才,但只有20岁的寿命。第二天,二哥绍之从汉口店里赶来,料理丧事毕,胡适将作文的苦恼告诉了他。二哥是位见多识广的才子,没有为小弟代笔,立刻找来了一批书,如《明治维新三十年史》、壬寅《新民丛报汇编》(合订本)等,装入网篮,让他带学堂去认真细读。胡适回“梅溪”,花了几天功夫,埋头读书,居然把那篇“日本”的论说文写成,缴上去了。不多久,他“经义”文也会写了。再几个月后,他又升了班,是最高班六年级生了。他在梅溪学堂成了出类拔萃的尖子,被选拔(和另外3个同学一起)去上海道台衙门参加会考。但正在阅读禁书邹容《革命军》的胡适和其中两位同学拒绝了这一“荣誉”,因为他们发现上海道袁海观大人是“亲俄派”。这年日俄战争在中国东北土地上开战,极大地刺激了我爱国同胞。上海木匠周生有无故辜被俄国水兵砍死,袁海观判案不公,引发舆论和市民不满。胡适三同学写匿名信痛骂袁,当然不愿赴考了,他们也因此没有最后完结毕业手续,离开了“梅溪”。

  胡适求学上海第二个学校是澄衷学堂。当时他当然不会知道蔡元培这个人的名字。蔡氏早他进澄衷4年时,曾做过这所名校的代理监督。

  胡适1905年春插入澄衷学堂“东三斋”即第五班。该校由低到高,共有十二班,前六班为中学,后六班为小学。“东一斋”即第一班,中学最高班,“西一斋”即第二班,中学次高班。这是一所当时已很有名气的私立学堂(今上海五十八中),胡适是凭了他“梅溪”时出色的文章,才被总教白振民(与二哥绍之是同学)接纳的。不负所望,他又在这所小学兼中学的学堂再创一年升4个班的辉煌:“我的考试常常在第一”,翌年春季跳入西一斋(第二班),接近中学毕业了,不久又做了班长。他在“澄衷”近一年半的学涯中,学习了当时称做“新教育”的基本课程:国文、英文、算学,以及物理、化学、博物、国画等,英文、算学两门进步最大;尤为英文,其功底主要得益“澄衷”一年半的严格训练。教师都是出身圣约翰大学的,教学严格而科学。但这位关心时事的热血青年,很快被时髦的进化论吸引住了,踏上了哲学政治的轨道。

  胡适在读“东二斋”和“西一斋”时,国文教师杨千里给了他一个作文题目《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一下子激活了胡适对严复翻译赫胥黎《天演论》的热衷。《天演论》出版后一时风行全国,乃至成了中学生的读物,或选作课文。时代使然,“中国在屡次战败之后,在庚子、辛丑大耻辱之后,这个‘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公式确是一种当头棒喝,给了无数人一种绝大的刺激。几年之中,这种思想像野火一样,延烧着许多少年人的心血。”胡适在《四十自述?(三)在上海》中回忆说。他还说做“物竞天择”这样文章,不是他那样十四五岁少年能发挥得了的,但文中发挥忧国忧民情绪,被杨先生评为“富于思考、善为演绎文,故能推阐无遗”。终因感染上了热衷进化论的风气,“我的名字也是这种风气底下的纪念品”。当时,他在学堂使用的名字,还是他父亲按族谱辈次排列下来给他取的名字:胡洪骍,大概是受了风云人物陈炯明的名号“竞存”影响,一天清早,他要二哥给他取一个表字。正在洗盥的二哥不经意地说:“就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适’字,好不好?”胡适正在做这道题目的作文,印象太深了,立刻高兴地回答:“好的,好的!”胡适的字就这样定下来了。为和他两位哥哥表字“绍之”、“振之”相应,“适”下加了个“之”,正式称“适之”。“胡适”开始使用在他的笔名上,而且用的也不是太多。他的笔名尚有:期自性生、希疆、铁、铁儿、蝶儿、藏晖室主人、胡天、毅斋主人、适庵、天风、冥游、HUSHIH、H?S?C……后来他去北京考“庚款”留美官费生,填报姓名时,怕用了胡洪骍这个大家熟悉的名字而考不取,面子上难堪,故用了胡适这个表字、笔名,没想倒上了榜,出国了,出名了,从此带着浓厚时代色彩的胡适,成了他的行名。

  寻根溯源,胡适师承杜威的实验主义,最早还是在“澄衷”追求达尔文、赫胥黎的进化论、存疑主义中获得启迪的,与他反对暴力革命,主张社会改良思想相一致,逐渐形成他的社会政治思想的哲学基础。但是严复的译文太古雅,影响了天演进化论的传播,这时梁启超和他的《新民说》赢得无数忧国忧民、追求上进的青年的心。“梁先生的文章,明白晓畅之中,带着浓挚的热情,使读的人不能不跟着他走,不能不跟着他想”,“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境界”,“指着一个未知的世界叫我们自己去探寻”,“我们在那个时代读这样的文字,没有一个人不受他的震荡感动的”。显然胡适是十分心仪梁氏的社会改良主义的,尤其有心得的是《新民说》中“指出中国民族缺乏西洋民族的许多美德”,也就是“我们最缺乏的是公德,是国家思想,是进取冒险,是权利思想,是自由……”胡适惊奇地感觉到“《新民说》诸篇给我开辟了一个新世界”(胡适《四十自述?(三)在上海》)。梁氏的改良主义和赫胥黎的进化论,深植少年胡适的心田,可谓是日后形成体系的“胡适思想”发轫之一。

  胡适在“澄衷”时代,还读了梁启超的另一部著作《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其震撼力不下《新民说》,“也给我开辟了一个新世界”,使他“知道《四书》、《五经》之外中国还有学术思想”;“第一次用历史眼光来整理中国旧学术思想,第一次给我们一个‘学术史’的见解”。但他对梁氏将中国学术思想史分为七个阶段并不满意,而实际上这是一部虎头蛇尾、缺章缺节的未竟论著,于是胡适“自己忽发野心,心想,‘我将来若能替梁任公先生补作这几章缺了的中国学术思想史,岂不是很光荣的事业?”他暗暗下决心,打定主意,就在此时(15岁)下了“种子”,留心读先秦百家诸子的书,做起他的旷世大作《中国哲学史大纲》的准备工作来了。后来他遂愿了,很可惜,这部学术著作也只写了上部(1919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他的另外几部极有学术分量的著作,如《中国白话文学史》、《中国禅宗史》,也只出了上卷。因此胡适得了一个“上卷先生”的雅号。

  胡适,这么好的一名学生并没有能在澄衷学堂毕业。原因是他做了“西一斋”的班长,班上一个学生被学堂开除了,他为之打不平,向白振民总教,向校长提出书面抗议。白振民虽然爱惜胡适,但还是悬牌记胡适一次大过。胡适忿忿不平,恰好创办才半年的令人耳目一新的中国公学招考,他应考后被录取,因此在1906年暑假终止了“澄衷”的学业,用现在话来说是肄业离校了。

  中国公学是一些留日学生创办的。1905年,日本文部省颁布取缔中国留日学生政治活动的规定,我留日学生群起反抗,愤慨回国。回国后,他们主张在上海办一所公立大学,于是年12月经13省的代表议决,定名为中国公学,实质上堪称中国第一所私立大学。1906年春在上海新靶子路(今武进路)黄桥路(今横滨路)北租屋开学。这所学校朝气蓬勃,剪辫子、穿洋装、穿和服、拖木屐,成了一道风景线,很多师生是革命党人,如教师于右任、马君武、沈云翔,学生但懋辛、熊克武、饶铺廷等,都是同盟会的中坚分子。胡适在中国公学受革命熏陶是必然的,但一些年长的同学都很爱护年方十六七岁的胡适,没有去剪他盘在头上的小辫子,也没有动员他加入同盟会。后来但懋辛告诉他,“当时校里的同盟会员曾商量过,大家都认为你将来可以做学问,他们要爱护你,所以不劝你参加革命的事。”但在当时,他们有些活动也并不瞒胡适。

  在中国公学,因为已在“澄衷”打下了英文和数学的基础,胡适学得轻松,甚至认为当时“中国教育的科学程度太浅,中国公学至多不过可比现在两级中学程度”,因此使他能挪出较多时间来参加社会活动,宣传他在家乡和在学校里得到的知识和见解,及逐渐形成的主张和思想。

  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宣传载体,有一块文字领地,对视写作为至圣的人来说,是多么幸运的事。1906年,胡适走运了。他入学中国公学不到一个月,同寝室同学钟文恢(绰号钟胡子)介绍他加入校内组织的“竞业学会”。创办该团体的目的是“对于社会,竞以改良;对于个人,争自濯磨”。学会设在公学校外北四川路厚福里,常有革命党人来往。实质上是革命党的外围组织。有两位(杨卓林、廖德璠),后来为共和而牺牲。“竞业学会”成立后第一件要办的是创办一个白话刊物,就是是年10月28日(农历九月十一日)创办的《竞业旬报》。“旬报”,顾名思义,十日刊。出到1907年1月14日第10期,停刊。1908年4月14日即从第11期开始,至1909年2月1日第41期,终刊。首任主编傅君剑(钝银)说“旬报”宗旨有四:一振兴教育,二提倡民气,三改良社会,四主张自治。胡适后来回忆说,“其实这都是门面语,骨子里是要鼓吹革命”,而且要“传布于小学校之青年国民,所以决定用白话文”(《四十自述?(四)在上海(二)》)。《竞业旬报》树起白话文大旗——推行北京官话,普及国语,目的在于统一中国的语言而联合中国的人心。实现中国由弱变强的希望,便成了该刊的最大特色。胡适后来回忆说,清末年间,在沿海地区出了不少白话报,如《中国白话报》、《杭州白话报》、《安徽俗话报》、《宁波白话报》、《潮州白话报》等,但都“寿命”不长,唯有《竞业旬报》出了41期(1906年10月28日——1909年2月1日),“要算最长寿的白话报了”。

  主持该刊编辑笔政的,先后是傅君剑(钝银)、张无为(丹斧)和胡适。胡适是从第24期(1908年8月)起任主笔的,住进了《旬报》编辑部,爱尔近路(今安庆路)庆祥里,每编出一期得劳酬10元,住宿、饭费均由报社提供,对濒于破产的家境犹雪中送炭。胡适这名公学中年纪最小的学生能做到主笔,也是“物竞天择”的结果。他会用白话写文章,而且异常热诚。尚在创刊号上,在钟会长的鼓励下,不到15岁的胡适以“期自性生”的笔名发表地球是圆的科学小品文《地理学》(连载3期)。这篇文章成了胡适被印成铅字公开发表的白话文处女作。写白话文,对胡适来说越发不可收拾了。胡适这位撰写演说大家,不到六十年从业生涯中,写下的说下的文章犹长江大河,浩浩荡荡,难以数计。溯源是颇有价值的,在这里我们不妨就这套《竞业旬报》,从第3期起,将他逐次发表的小说、传记、诗词、社论、时评、杂谈、新闻等,择其主要篇目列举如下:

  《真如岛》,笔名铁儿,章回小说(第3期至37期,共十一回),主旨“破除迷信,开通民智”。

  《敬告中国的女子》,笔名希疆,时评(第3期至第5期),主旨希望中国女子做到“第一样,不要缠足;第二样,要读书”。

  《说雨》,笔名期自胜生(第3期)。

  《暴堪海舰之沉没》,笔名适之(第一次用“适之”笔名),小说(第5期),以外国海难中先让妇幼逃生的震撼人心的人道主义故事,“给我们中国人做一个绝好的榜样”。

  《弃父行》、《霜天晓角?长江》和《西台行》,诗词(第25期和29期)。

  《生死之交》,翻译小说,笔名铁儿(第12期),写两个外国少年生死之交的故事。

  《观爱国女校运动会以诗》,笔名铁儿(第15期)。

  《姚烈士传略》,笔名铁儿(第16期至26期)。姚烈士即中国公学干事姚弘业,湖南益阳人,因公学经济陷于绝境,激于义愤而投江自尽,遗书云:“我之死,为中国公学死也。”胡适盛赞姚烈士是“极可爱极可敬极有血性责任心”的人,“陈天华极有热血”式的人。

  《西湖钱王祠》、《送石蕴山归湖》,笔名铁儿,诗(第17期)。

  《赠鲁楚玉》,笔名冬心,诗(第27期)。

  《秋日梦返故居觉而抚然若有所失因纪之》,诗,长歌(第27期)。

  《婚姻篇》,笔名铁儿,述评,分两期刊登(第24、25期),表述胡适少年时期对中国婚姻伦理问题的观察与主张。抨击中国婚姻误区四大点外,还提出自己的主张:“第一要父母主婚,第二是子女有权干预”,并提出婚姻问题是中国社会兴衰攸关大事的观点。

  第24期起胡适任《旬报》主编,重担在肩,他沉着应战,一时间“铁儿”、“竞业”,纵横版面,诚如他所说:“从第二十四期到第三十八期,我做了不少的文字,有时候全期的文字,从论说到时闻,差不多都是我做的。”下面列举的是胡适文涯中较有代表意义的作品。

  《中国第一伟人杨期盛传》,笔名适之(第25期)。写现代“社会不朽人物”杨期盛,泥水匠出身,自强竞业30年成富翁,破家兴学,筑桥铺路、助医。通过是文,宣传胡适“对于社会,竞与改良;对于个人,争自濯磨”的思想和操守。

  《无鬼丛话》四篇,笔名适之,用浅近文言文写作,是他在《旬报》发表文章中的个例(第25、26、28、32期)。主旨破除迷信、痛击鬼神,也不恪守宋儒教条。

  《论家庭教育》,笔名铁儿(第26期),认为“这家庭教育,最重要的,便是母亲”,因此“要改良家庭教育,第一步便要广开女学堂”。

  在26期发表的还有:《西洋笑话》(适广)、《口号》(诗,冬心)、《介绍〈国民白话日报〉、〈须弥日报〉》(新闻,适)。

  《世界第一女杰贞德传》,笔名适之(第27期),目的在于“我们中国如今的时势危险极了”,巴望“中国快些多出几个贞德,几十个贞德,几百个贞德”,“赶快去做一个马前卒”。

  同在27期发表的还有:诗作《追哭先外祖》(冬心)、《赠别黄用浦先生》(胡天);小说《东洋车夫》(适之),讲的故事是他亲身经历,一个人力车夫撇开中国学生叫车,抢去拉一个洋乞丐,结果非但没得钱,差点挨揍。由此感慨丑陋国民性:媚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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