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家事与情事 第3节

  胡铁花在海上艰苦地行舟两天,21日抵达厦门,寓三仙馆。绍之立即打电报到上海,促四叔介如措资来夏门。这时胡铁花已“气益促,病益剧,手足俱不能动”,弥留仅一天时间逝世了。时光绪二十一年阴历七月初一日,公元1895年8月22日,享年54岁。

  尚在宜兰陷落,台东形势吃紧,即将离走奔赴台南前夕,铁花与绍之,父子相依为命,6月20日,他给二子写下了一纸遗嘱,以表心迹。兹录原文如下:

  予生不辰:自弱冠以后,备历艰险,几死者数矣。咸同之间粤寇蹂躏吾乡,流离播

  越,五年之久,刀兵、劳疫、饥饿三者交迫,屡濒于危,而不死。在婺源覆舟于鹅掌滩下,也幸不死。光绪癸未正月,在宁古塔奉檄,由瑚布图河老松岭赴珲春,与俄罗斯廓米萨尔会勘边界,中途遇大雪,失道误入窝棘中,绝粮三日,不死。乙酉,署五常抚民同知,八月二十三日,马贼猝来攻城,城人逃散,予以十三人御之,幸胜而不死。丁亥,在粤东,奉檄渡海至琼州察看黎峒地势,自琼而南,直穿黎心以达崖州,染瘴病困于陵水,也不死。壬辰之春,奉旨调台湾差委。至则查全省营伍,台湾瘴疠与琼州等,予自三月奉檄,遍历台南北、前后山,兼至澎湖,驰驱于炎蒸瘴毒之中凡六阅月,从人死尽,而予独不死。今朝庭已弃台湾,昭臣民内渡,予守后山地僻而远,闻命独迟,不得早自拔。台民变,后山饷源断,路梗文不通,有陷于绝地,竟死矣!嗟夫,往昔之所历,自以为必死而卒得免于死,今者之所遇,义可以无死而或不能免于死。要之皆命也。汝从予于此;竟老能免与否,也命也。书此付于汝知之,勿为无益之忧惧也。

  光绪二十一年五月二十八日书于台东镇海后军中营示儿。

  绩溪县上庄镇外将军降山的胡氏祖墓里,埋葬着胡适祖父母胡奎熙、程氏和父亲母亲胡铁花、冯氏。那座墓园是1928年建造的,墓碑两侧,胡适还取《神童诗》两句,勒石作上下联树碑,云“人心曲曲弯弯水”“世事重重叠叠山”。此言不虚,逝者的生前身后,曲曲弯弯旅历世态,乃至化成白骨后近一个世纪,还是重重叠叠纠缠着殉国者的一个头颅!

  胡铁花客逝厦门后,由其二子嗣秬(绍之)披戴重孝扶柩回归上庄村。正坐在前厅的冯氏闻此凶信,突然身子往后一倒,连椅子一起跌倒在门槛上,昏厥过去。间歇,满屋哭声一片。紧接着的是胡铁花遗体安葬和神主牌入供胡氏宗祠的两件大事。徽州乡间有个不成文的习俗,凡“凶死”(死于非命)的人,不得归葬祖籍地,神主不得入宗祠。胡铁花的死讯早于他的棺柩到上庄村,已传云,是在与日寇作战时殉难,失去了首级;又传说是刘大帅(永福)不肯放行,“以军法论处,枭首示众”;再加上上庄乡人眼中,胡铁花是个充满传奇色彩的“怪人”,而今归葬故里,棺材里那个尸体,恐安上了一个金头颅(或银头颅)。悲怆已极的当家子(绍之)(长子嗣稼是个庸人)忍无可忍,对那几个阻饶挠下葬村人说,我与你们赌头吧!我可以当场开棺,如果棺内无头,你们砍下我的头;如果有头,我就砍下你们的头……谁敢拿自己的脑袋去动真格?于是棺厝下葬和神主入祠两件事匆匆了结了。

  胡铁花的灵魂在他历尽艰辛主持建成的宗祠内,与诸先宗亲倒相安无事,但他的遗体却并未“落土为安”。“人心曲曲弯弯水”,盗墓者一直觊觎那颗传言中的金头!

  笔者朋友注册会计师程法德先生曾在绩溪八都一带住过有年,也听到过一个类似的荒诞的传说,云:宅坦村胡铁花的同族年长堂兄胡宝铎,进士出身,赐翰林,官至兵部主事。病故后,皇帝赐于他一颗银头,随同棺椁运回绩溪老家安葬。遗族为防有人盗棺,配备了五具相同的棺椁一起随运。胡氏一媳妇为辩真假,曾将一枚绣花针钉在真棺上。于是人们问,那四口假棺材埋到那里去了?胡宝铎明明是病故的,有头颅的,要银头干啥,岂不遭来戮尸?荒谬,荒谬,实在一些无聊的人想金头、银头想得入魔了。但民间这种荒诞流言,一旦时间久了,会“弄假成真”的。

  再说胡铁花的墓穴,确实被挖掘过了。到了“文革”那个史无前例的年代,还有什么事作不出来。倒不是红卫兵干这件不光彩的事,而是邻村某大队几个想“金头”的人去盗墓,金头并没有见到,却被穴内的白骨吓跑了,认为要遭晦气,没来得及辩认头颅骨,又把“无头尸骨”流传开去了。据绩溪县原政协副主席颜振吾先生(一位严谨的文史工作者、胡适研究专家)调查,情况有这么几种:

  ——传言目睹胡铁花被砍头示众的始作俑者系绩溪余村茶商汪某,其后人说,辗转传闻已历几代人,其实情已记不准确了。因此胡铁花被刘永福砍头传说并不可靠。况且一个世纪前那个台湾被割让的非常时期,出入岛内决非易事,历史背景是模糊的、有疑问的。

  ——盗墓者之一的“汪老鼠”说,他去时发现棺材早已被撬开了,爬去墓穴看到三口棺材都是有头颅骨的,和其他尸骨撒到棺外,只是没有金头,慌忙溜走了。其他盗墓者把棺材里的一块护心镜和四枚大铜钱弄走去换了钱。按,四墓穴中只有冯顺弟棺未被撬,其他三穴均洞口大开。

  ——徽州市档案局胡云致信绩溪县,证实胡铁花棺椁里有头颅骨,并摄下了该墓穴、棺材和胡铁花遗骸的下颚骨。

  ——进一步考察胡铁花的那块下颚骨,骨体大,还有尚未脱落的牙齿。这些都符合胡铁花体硕、骨骼大、年纪并不老的形体特征的。

  ——胡铁花的长房曾孙胡毓凯说:“以前,我因听信‘亲人白骨看了要晦气’,所以我每次上坟扫墓不敢向祖墓棺材里细看,就站在外面简单地望一下,没有看见颅骨,以为老辈人说的都是真的,也就不一定去考究我曾祖是善死还是被杀死的。而今我与思海叔、毓英族兄(即胡云)经过一番细致地察看,才发现铁花公、奎熙公棺内均有下颚角。奎熙夫人程氏尚有完整的颅骨在。”

  ——也就是这位胡毓凯先生以前不负责任地“听别人说”胡铁花棺内没有头颅,转告《闲话胡适》的作者石原皋,因而使“无头说”一时盛传。石原皋是胡铁花族兄胡宝铎的侄外孙,他的《闲话胡适》1983年在安徽省季刊《艺谭》上连载后,引起海内外学界关注,有几位胡适研究学者从史学角度论证,胡铁花可能遇害于占台日军或为刘永福“军法处死”,来引证“无头说”,也颇为“言之成理”的。

  但是胡适的侄外孙程法德说:“先父是胡适长兄的女婿,先母与胡适同受胡母冯太夫人的教养,亲情至笃。胡家后人不善经商,家道中落。胡适二兄绍之晚年视先父母如亲子女一样,相居在一起有十年之久。如果说胡传(铁花)真是杀头死的,则这一家庭隐私除绍之外,至少还有胡适母亲冯顺弟、胡适、先父母四个人也会知晓真相,但他们公开或私下,从没有讲过这件事。当年开设在上海浦东川沙县的胡家独资“胡万和”老店中存放有胡适父亲在厦门诊病的药方方单,以及胡传的朝衣、官帽、朝珠、日记、函件等遗物。胡传在台湾的脚肿不是一般普通的脚气病,而是心脏病、肾病所引起的,他在离台时已是吞咽困难、行动不便病入膏肓的病人,台湾驻军统领刘永福断无不放之理。”

  程法德还以为,“无头尸”缘起铁花公一个书童之口。胡铁花先行遣返少妻冯氏幼子胡适等人中,当年随他去台湾的书童胡朗山也在列。少年朗山在动乱中的台湾算是开了眼界,返乡后经常向众乡亲讲述在台见闻,什么占台日军肆无忌惮烧杀抢掠,岛上义军拼死反抗,残留淮军散兵游勇滋扰地方,无处不是烟火刀枪声,人头落地或悬竿,尸骸横陈,血流成河……给上庄村民烙下台岛是个兵荒马乱的恐怖世界印象。过不久,传来了他们原来心目中英雄胡铁花死亡的噩耗,村民们自然推想铁花公是为国战死疆场的。云云尔尔,在上庄这个相当封闭的山乡,就铺衍成悲壮英雄传奇,沿袭了下来。而石原皋以胡家近亲、学者身份著文,通过新闻谋体,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现在,胡氏祖墓早已修复,连同上庄村胡适故居,作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向海内外开放;胡氏后人在收拾汇拢胡铁花等祖先遗骸时,都承认是有头颅骨的,因此他们认为这个延续了近百年的故事该结束了,呼吁“金头银头之说荒谬可笑”,“无头尸纯属谣言,不必再浪费笔墨撰文论说”了。常言道,盖棺论定,此言不谬矣。

  冯顺弟(1873——1918)出生于绩溪七都中屯村一户遭受过太平军战祸的农家,清同治十二年四月十六日(阳历5月12日)。这时农人们正在努力医治战争带来的创痍,顺弟的父亲冯金灶每天正式干活前,冒着曙光,空着肚子,到村口溪滩去挑石子——往返了3次;每天歇工后,照样到溪滩挑石子,倒入老屋地基——亦是3次。他是战乱的幸存者。他的一家老幼全被太平军杀死了,他则被掳去做苦力,而且脸上还被刺烫了“太平天国”4个蓝字!太平军中有一位裁缝收他做弟子,把出色的缝纫技巧传给了他。这为他日后生计多添了一条路。冯金灶有了长女顺弟后,又添了一子二女。他辛劳农作,勤俭诚实,一有机会就串村做裁缝活,为人称道,力图复兴家业。这一切都在顺弟的眼中心里,除了每晨每夕和弟弟赶去溪滩,从父亲担子中捡出几块石子,捧着一起到老屋地基外,她暗暗思忖,长大后她如何减轻父亲的重担。

  七月廿五,一年一度的徽州太子神会又来到了。绩溪的“太子会”,以抬着木雕的太子神像为中心,由戴着大头面具、脸饰五颜六色的“开路先锋”、“和合礼士”(二人)、“驮太子侍卫”和“执龙凤伞者”等人组成队列,一路跳着“驱神纳吉”、“乞求平安”的“破寒酸”傩舞而来。每到一村落,便有成百成群的青少年举着南瓜灯照明助威。这时锣鼓声、炮竹声、口哨声、吆喝声混刹一片,村中族长、每户当家人,对游舞而来的“太子会”祭坛焚香、跪拜。于是傩舞开始,按锣鼓击点(无丝竹乐),“开路”、“和合”、“侍卫”、“龙凤伞”5个舞者,按4个方位,大圈套小圈地转跳;跳到高潮时,抛“福寿”纸的人,将小小的红、绿、黄三色纸,抛向每户人家,驱邪降福……这样热闹的神会,从小姑娘到大姑娘,冯顺弟是每年必到的。

  她14岁那年,太子神会轮到上庄做,她赶去看热闹。她的姑妈嫁在上庄,伴着她观会。她感到今年的“太子会”没有往年那样奢华、神乎,傩舞和锣鼓爆竹也没有其他村里那么张扬。她因此听到不少议论之声,有说“今年三先生在家过会,不许这,不许那,把‘太子会’弄的冷清了!”“嘿,三先生还没有到家,八都(上庄乡)的鸦片馆关门了,赌场门也不敢开了!”“有太子会的南瓜灯,却没有烟灯,这可是八都多年没有的事啊!”冯顺弟听着听着,顿时觉得“三先生”是个顶天立地、威光四射的人。

  “太子会”快结束时,听说“三先生”来了,她就好奇地驻足等候。“三先生您来了。”“三先生。”声音落处,只见人们让出了条路来,一个高大的中年汉子,紫黑面膛,留有短须,两眼炯炯,威武锋利,踏着稳健步子而来。冯顺弟壮着胆,再仔细窥视几眼,发现“三先生”穿着在她想象之外,朴实平常,丝毫没有官气——只是穿了件苎麻布大袖短衫,下面是苎麻布大脚官裤,再下面还是麻布鞋子,远比不上财主绅士,与一般乡民无异——可他是个走南闯北的官呢。

  “那个黑脸包龙图的,便是三先生。”姑妈当场和顺弟咬耳朵,告诉她,“三先生”前些年在关东最北边地方做官,他走过万里长城,还走几十日冷得冻塌鼻子的北边,冰天雪地;还到南蛮绝域,蚊子有苍蝇那么大。他不怕日晒冰雪,那张脸就是被海风吹黑了。听说“三先生”是封疆大吏手下的能将……

  “三先生”和同伴走过她们跟前时,停顿了下。“三先生”瞥了冯顺弟一眼,独自下坡去了。

  “三先生”就是冯顺弟未来的丈夫,胡适的父亲,胡铁花。不过此时他已经是三个儿子、三个女儿的父亲,第二次鳏居了。

  胡铁花已经有过两次不幸的婚姻。第一任夫人冯氏,1863年死于太平军战乱中。徽州是太平军清军作战胶着地带,绩溪正处大道要冲,战火纷飞,那里的老百姓罹难惨重。据说冯氏为太平军所掳,尽节身亡。她没有给胡铁花生孩子。第二任夫人曹氏倒给胡铁花生了三子三女,痛乎憾乎,在生最后一胎儿子时是难产,一对孪生兄弟嗣秬、嗣秠好不容易来到人世间,母亲却在翌年(1878年)患产褥症去了阴间!过了三年,正届不惑之年的胡铁花,把身家、续弦事抛在一边,决心为国家干一番事业,治装北上,到吉林去投奔吴大。此去便六年不回首,只是在1886年,吴大帅调任广东巡抚时,他追随有隙,往故乡一转,在“太子会”上邂逅了14岁的冯顺弟,留下美好的印象。一眼看去,顺弟便是一个年轻、强健、纯良的姑娘。不久他又得知,冯家世代务农,忠厚本分。这样的农家女子,正符合他续弦的标准。

  续弦的事终于摆上了胡铁花的生活日程。他在吴大帐下业绩显著,被推荐到紫禁城,得到候补知府职位的缺额,就回到家乡上庄等消息。又一个三年过去了——1889年,他遣媒人去中屯村冯家求婚。这年,胡铁花已经47岁了。

  媒人直截了当告诉冯顺弟的父亲,胡铁花47岁和三子三女的事实,就开口要“八字”。冯金灶当下就表示不合适,说“我们种田人家的姑娘不配做官太太,也不敢当晚娘(后母)”。媒人一鼓巧簧之舌道:“三先生是很实在的人,要的是庄稼人家的姑娘,晓得过日子,也会过日子。三先生是个好官,体恤百姓,当然更会怜惜自己的家内哩。至于当晚娘,挂个名而已呀。大儿子今年就做亲了(结婚),有家就自顾自了;至于两个双胞胎,都已十五岁,用我们徽州话说,‘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抛’,都已经在上海的学堂里啦;大姑娘早已出嫁,而且脾气极好;二姑娘从小许给了人家;三姑娘留在乡下家里。三先生是要把新娘子带到任上,一起生活的,这同诰命夫人有什么两样!”

  媒人进一步说,“乡下十三四岁的姑娘已经定亲了,十七八岁姑娘,还是填房命”。可真击中冯金灶夫妇的心病。媒人继而缓兵,“今天我要回娘家去,明天来取八字吧。”

  冯金灶夫妇被媒婆说得几无回旋余地,但他们总是担心女儿过去太吃亏了,而且又会被人闲话,“贪图财势,高攀官家”……但是顺弟却不是这样想的。这位大姑娘早就把父亲的辛勤劳作、担石填屋基植于心田,自恨不是男儿,有力分担兴家重负。现在可是机会来了——当填房嘛,聘金财礼肯定会多些重点,这对于重建祖屋是有帮助的;而且来日方长哩!“三先生还没有到,八都烟馆赌场都关门了!”这句话一直盘旋于她的脑海。男人要有他的威严,才是真正的男人;烟鬼、赌棍怕三先生,正说明他是个好人。“三先生是个好男人。”顺弟认定了这一点,是和父亲不谋而合的。所以当父母征求长女意见时(在封建堡垒的皖南,倒是尚开明的),她回答:“只要你们俩都说他是个好人,就请你们俩做主吧。”

  “至于嘛,男人家47岁也不能称是年纪大……”末了她竟然添了这么一句。

  说亲的尾声是戏剧性的对八字。顺弟的母亲是骨子里不希望女儿嫁过去的,所以第二天媒人回来讨八字时,她让村里蒙馆先生写下她故意错报的生日和诞辰。也可谓无巧不成书,测字先生排铁花和顺弟八字时,一下子发现顺弟的有误,当即从抽斗里取出一张三年前的红纸,是当年到上庄观“太子会”时,顺弟由姑妈带来算命时留下的庚帖,那才是“真家伙”哩。先生狡黠一笑,神乎其神地推算了一会后,突然拍案说道:“天假良缘,八字完全对拢!你这媒人告诉三先生,让他开礼单。你也代我向金灶家道喜啦!”

  金灶的犹豫彻底消除了,金灶妻只好吞下了自己的聪明误,暗自称奇。算命先生的玉成,在他们看来是前世的命定,于是这场婚姻很快顺利地进行了下去。在胡铁花的日记中,言简意赅地留下了“续弦记事”——

  (光绪十五年即1889年二月)十六日,(从上海)行五十里,抵家……

  二十一日,遣媒人订约于冯姓,择定三月十二日迎娶。

  三月十一日,遣舆诣七都中屯迎娶冯氏。

  十二日,冯氏至。行合卺礼。谒庙。

  十三日,十四日,宴客……

  四月初六日,往中屯,叩见岳丈岳母。

  初七日,由中屯归

  五月初九日,起程赴沪,行五十五里,宿旌之新桥……

  从订婚到结婚,再返任,花了两个半月的时间,其中婚礼的一切程序都经过了,可见胡铁花的明媒正娶是完整而隆重的,对妻子是珍爱而怜惜的。他是一位忠于职守的官员,新婚之后,就带了爱妻返回江苏知府候补任上。当然,岳父那座梦想中的宅屋,他出资帮他建成了。

  1891年,胡铁花双喜临门:他的“候补”有了着落,被任命为凇沪厘卡总巡。这是一份官场肥缺,做官做在上海;这年辞岁时,他的小儿子胡适在上海大东门一家胡家合伙经营的“瑞馨泰”茶叶店里出生了——1891年12月17日(清光绪十七年十一月十七日)。胡适排行第四,名嗣,行名洪骍,字适之,胡适的名字是他在上海读书时取的,以后成了行名。18岁的妈妈冯顺弟迎来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但是好景只有三个月,1892年2月,丈夫奉调往台湾,只带了师爷胡宣铎(他的恩人族兄胡宝锋胞弟)、书童胡郎山、裁缝胡锦泉,轻从渡海而去。行前,胡铁花为少妻、稚子作了安置,将他们带到了川沙城厢市中街自己家经营的“胡万和”茶叶庄。万和又被称“老万和”,因为早在清嘉庆年间,胡适的高祖已在川沙开创“万和”,茶叶制作兼销售,日渐发达,在上海和汉口开了分店。当年,川沙是个滨海盐村,嘉庆十五年(1810年)始设抚民厅,直到清末宣统三年(1911年)才改厅为县治。因此川沙民谚有云,“先有胡万和,后有川沙县”。这时的“胡万和”有大三开间店面和里间,楼屋也较宽敞,只是为制茶工场和工人宿舍所用,不便内眷居住。

  于是他去距“胡万和”不远的南市街,川沙有名的“内史第”府第,租下前进厅屋侧临街的一间厢房,将妻儿安置下来。

  “内史第”是清咸丰举人、内阁中书沈树镛所建的府第,当年院落深重,规模宏大,有三进二院两厢,六、七十个房间。著名民主人士、新中国第一代政务院副总理黄炎培1878年10月1日诞生是府的内院楼上东厢朝南的第一间房内,并度过了青少年时代;从事民主运动和社会教育事业间歇,也常去老家歇住。他的老祖母沈氏和外祖母沈氏,恰是沈树镛的一对胞姐妹,“内史第”便成了黄家住屋。

孙中山夫人、中华人民共和国名誉主席宋庆龄也诞生在这座大院落里,并和她的姐弟度过童年、少年时代。宋先生的母亲倪桂珍(1868——1931)是川沙人,1887年与海南文昌人传教士宋耀如结婚,1890年由上海搬迁回川沙城厢居住,就租用了“内史第”的前进厅屋沿街的西南侧的厢房、楼房,住了13年。此外,据传黄炎培的长子黄竟武烈士、著名音乐家黄自、会计学家黄组方也皆先后诞生于这个大院。世事沧桑,一度显赫的川沙“内史第”府院,现在只余第三进院落了(现浦东川沙镇兰芬堂14弄1号),砖雕门楼上挂着的陈云手书的“黄炎培故居”匾额,作为上海市文物保护单位被精心保留下来了。殊不知此地曾经是近代中国历史上三位名人曾留有深深痕印的故居。

  笔者1994年10月实地踏看浦东“内史第”,瞻仰“黄炎培故居”时,看到黄先生亲书的一幅书轴:“理必求真,事必求是,言必守信,行必踏实。”恰是这位先贤高风亮节的一生写照。笔者也从当地文史界人士那里听到,“内史第”大院(20世纪)50年代还保存着,用作于当地公安部队的一家营房。宋庆龄先生曾对保姆李燕娥讲过的“一口住户们洗衣打水的井”也还存在;

宋家旧居的沿街房屋,则成了一家糖果杂货店。然而一切景象,竟在1986年这个城厢古镇大拆迁中消失了——“内史第”众多旧厅空屋,包括宋氏故居、胡适故居……在滚滚尘土和劳力呐喊中不复存在了。痛哉,历史是不能再造的!不过胡适和他的母亲在“内史第”只住了一年略多几天,1893年2月26日,胡铁花派人来接母子俩去台湾,护行的有他的四弟介如和孪生二子(均已17岁了)。胡适曾说过,“我幼时在川沙住过一年,没有印象,但以后听母亲说,川沙是个鱼米之乡的好地方”。

  笔者好友程法德先生是胡适的侄外孙,20世纪40年代末在北平读辅仁大学时曾与胡适相处甚密。他告诉笔者,胡适成年后专门去过川沙有两次。一次是1917年7月,胡适自美国留学回国,应蔡元培校长之聘,做了北京大学教授,暑假返故乡绩溪拜望母亲(也同时去旌德江村探望订婚12年的未婚妻江冬秀)途中,经过上海,专门去了川沙一次,到“老万和”店楼上,取走了先父遗留的手稿,计有年谱、日记、奏稿、诗文等,至于其他的遗物如官服、官帽、朝珠、信函等仍留在房内。另一次是1934年2月8日,胡适自北平到上海参加太平洋国际学会,住沧州饭店。乘隙,在程治平的陪同下,乘小火车到川沙,去看了“内史第”婴儿时代的故居,又到“胡万和”茶叶庄休憩,吃了中饭,才返回上海。胡适对此行留下较深的印象,以致在大陆最后几年里,常对程法德说,“暑假里你回上海了没有?有没有去过川沙?有没有看过‘老万和’(那时该店由胡适侄婿、程法德父程治平经营)?我告诉你,这样的走法最便捷:你在上海可以乘小火车到川沙北门下车,穿过乔家弄,出去就是市中街,一脚踏进我们的‘老万和’啦!”

  偌大的“内史第”被拆得只剩下第三进院落“黄炎培故居”,至于“胡万和”呢,还好。自(20世纪)50年代中公私合营后该店历经沿革,以后就成了劳保商品专卖店,是“铁饭碗”,而且换了“公”字的招牌,店面虽经几番改造,但院落与进深依旧,不知不觉地较完整的保存了下来。

  胡铁花奉调进台后,初任全台营务处总巡,继管台南盐务总局。公务稳定后,才将爱妻稚子接来,住在台南官署里。接着又因为代理台东直隶州知府,是年年底遂将家庭迁到台东署中。

  从1893年2月到1895年1月,这时胡适已从稚齿进入幼童时期,年轻的妈妈冯顺弟容光焕发,在热腾腾、绿油油、红火火的宝岛台湾,欢度她一生最温馨的日子。她天天与丈夫厮守,相夫教子,生活甜蜜异常。胡适在自传《四十自述》曾有描述:“我父又很爱她,每日在百忙之中教她认字读书,这几年的生活是很快乐的。我小时也很得我父亲的钟爱,不满三岁时,他就把教我母亲的红纸方字教我认。父亲作教师,母亲便在旁作助教。我们离开台湾时,她认得了近千字,我也认了七百多字。这些方字都是我父亲亲手书写的楷字,我母亲终身保存着,因为这些方块红笺都是我们三个人的最神圣的团居生活的纪念。”但是这样平和的日子只维持了一年略多的时间,悲剧时势随着甲午海战的中国失败、《马关条约》的签订接踵而来,胡适一家陷入悲剧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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