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家事与情事 第15节

  冥冥中似有神灵在牵引,就在这个时候,胡适来到了杭州。

  胡适已经被一个权威光圈罩住了,在1922年过得太吃力了。2月,出版他的《章实斋先生年谱》。3月,应上海《申报》50周年纪念,撰写《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该文涉及到50年来的白话小说和近5年“文学革命”的敏感话题。这个月,他作为“不赞成世界语的人”却给俄盲诗人爱罗先珂演讲世界语作翻译。3月内为推广白话文学,他两次去天津,在南开大学作《国语文学史》演讲。被推选为北大《国学季刊》主任编辑。4月,为美国山格夫人演讲《生育制裁的什么与怎样》作翻译。当年胡适就是一位节制生育的热情宣传者。4月25日,他被选为北大教务长及英文学系主任。5月,《努力周报》创刊,他任主编。“努力!努力!阻力少了!武力倒了!中国再造了!”他创作《努力歌》代发刊词。紧接着,他筹划、联络社会贤达蔡元培、王宠惠、罗文干、汤尔和、陶知行、王伯秋、梁漱溟、李大钊、陶孟和、朱经农、张慰慈、高一涵、徐宝璜、王征、丁文江16人联名发表《我们的政治主张》,刊登在《努力》第3号上,提出“好政府”目标,改革中国政治……学术、文化运动、政治改良……北京政府恼怒,不肯放过胡适。这边他要应战梁漱溟挑起的“玄学与科学”之争,那厢有南方《学衡》复古势力滚滚而来,又一次文言文、白话文的大战,胡适哪能不挥戈?还有后起之秀《创造季刊》郁达夫制造的“文阳楼日记”事件(骂胡适“清水粪坑的蛆虫”),迫使胡适回应……1922年的是是非非,把胡适累倒了,他得了一种叫神经紧张的病,连续坐着工作二三个小时,就会腰背酸痛。他长夜失眠。7月痔疮发了,去开了刀,手术后7天才回家。11月又病倒了,怀疑发现有糖尿病的现象。凡在国立大学教书满5年的,可休假一年。于是,这年12月,胡适向北大请了一年病假,并在《努力周刊》发表启事,长假离校。接着,他住进了协和医院。

  1923年开始几个月,胡适还在北京,为杂事缠身,与北京政府对立严重,拒绝接受“三等嘉禾章”。还有他的《努力周报》,他甩不开。他的哥大同学陶知行(行知)来信劝他“带着图书家眷搬到庐山去住”。他的女友陈衡哲(已与任叔永结婚了)热情邀他去杭州,同游西湖,因为他们发起成立的“科学社”(1914年)今年在杭州开年会。4月里,不幸的事发生了:在天津南开中学读书,因病回到北京住胡适家的侄子(三哥振之的儿子),才华横溢被称作“五四新诗人”的胡思永年少去世了(20岁)。胡适感慨地说,“我所痛惜者,一个文学天才的少年,因为父母遗传的病痛而中道受摧残!此子一身病痛,是从其父得来的;一生的怪癖多疑不能容人容物的心病,是从其母得来的。”(《胡适日记》1923年4月9日)思永死后,棺椁需南运归葬故里。

  ……胡适下决心摆脱烦恼,于4月21日启程,到天津过一宿。22日南下,23日到上海,住在任叔永、陈衡哲夫妇家。在上海参加“新学制课程起草委员会”。两天后,于29日到杭州去了。

  这一次在杭州行程只有4天(4月29日——5月3日)。胡适是带着病体而行的,“有两日脚很肿”,“是日(5月3日)脚痛稍好,走路不很觉吃力”,但“坐骨直肠脓肿复发,半日之间,已大如手指的一节“,回到上海后,就诊外科、肛肠科专家牛医生、黄医生。赴杭同行的有:任陈夫妇、朱经农、杨杏佛、赵志道、唐擘黄,共7人,分别住里西湖的新新饭店和旗下湖滨的环湖饭店。汪静之闻讯,迅即邀集了在杭州的绩溪人曹诚英、胡冠英、程干埏、程本海、汪恢钧及曹诚英的同学北京人吴洞业共7人,去拜访胡适他们,然后汇聚拢来,一起游西湖。

  曹诚英何缘与胡适见面,据自称是胡适的学生汪静之晚年回忆说,“1923年春适之师来杭,住在新新旅馆,我去拜访”,“我与珮声等三人曾陪适之师乘小艇游西湖”,“曾在三潭印月与适之师共5人合影”(《我与胡适之先生的师生情谊》)。不管是14人一行游湖也好,还是五人行、三人行,总之在这样热闹的情况下,曹诚英可没有机会向这位一直暗恋着的糜表哥倾诉衷肠;但可以肯定的是,胡适已经从汪静之,或者绩溪老乡,乃至胡冠英口中,正了面的或侧面的了解了曹诚英那凄然的处境了。不然,5月3日他回到上海之后,何以写下了那首凄婉又直有所指的《西湖》诗呢?

  七年梦想的西湖,

  不能医我的病,

  反使我病的更利害了!

  然而西湖毕竟可爱。

  轻烟笼着,月光照着,

  我的心也跟着湖光微荡了。

  前天,伊也未免太绚烂了!

  我们只好在船篷阴处偷窥着,

  不敢正眼看伊了!

  最后是密云不雨的昨日:

  近山都变成远山了。

  山头云雾慢腾腾地卷上去。

  我没有气力去爬山,

  只能天天在小船上荡来荡去,

  静瞧那湖山诸峰从容地移前退后。

  听了许多毁谤伊的话而来,

  这回来了,只觉得伊更可爱,

  因此不舍得匆匆就离别了。

  这首诗当即刊登在他的《努力周报》第53期上,是5月23日面世的。毫无疑问,遭“毁谤”、“太绚烂”、“更可爱”的伊捧着读了一遍又一遍,偷偷地哭啦……于是鱼雁时有往来,只是没有留下传情的文字罢了。这在胡适日记中还保存一些蛛丝马迹:5月24日“得书”中有珮声。5月25日,“作书与珮声”。6月2日,“收信珮声二”。6月5日,“收信”中有珮声。6月6日,“发信”中有珮声。

  既然不舍得匆匆离别,还是再去杭州了吧。胡适6月8日上午8点15分在上海梵王渡站上火车,下午1点10分到达杭州。住入里西湖有名的新新饭店。这天正是阴历四月二十四日林社祭日(纪念清光绪时杭州知府林启),胡适与先期来到的“商务”老板高梦旦及林氏后人等一起参加了这一纪念活动。

  活动结束后,胡适会见了曹诚英,这是当然的、情至所至的。但是忠于日记的胡适,从来到杭州的第二天(6月9日)起,日记突然中断了——中断竟有3个月之久,直到9月9日,才以《山中日记》续笔。那么这“空白”的3个月,被脉脉含情眼波射中的胡适是怎样过的?文字传情的曹诚英如今又是怎样付诸于实际的?可以断言,绝非胡适给他的另一衷情女性美国韦莲司小姐所说的,“我除了爬山和跟我的小表妹说些故事以外,什么事都没做”(1924年1月4日),那么我们是否可作设想:这3个月,或许是感情的过渡?或许感情已臻熔点,直奔主题了?或许只能意会,不便言喻的?总之这3个月,是非常精彩的!细读《山中日记》,再观他1924年写的一首诗——

  多谢你能来,

  慰我山中寂寞,

  伴我看山看月,

  过神仙生活。

  (胡适《多谢》,1924年)

  1923年6月9日——9月9日,杭州。舞台当然是温柔的西湖,但西湖的山山水水何处可藏娇?可抒情?

  最早透露这座舞台地点的,还是汪静之老先生。1990年夏天,颜振吾、程法德联袂采访汪静之时,88岁的汪老把他们带到了离市区尘嚣的西湖南山区,上了翁家山,迳往杭州名胜古迹景点“烟霞三洞”(烟霞、水乐、石屋洞)。但见峰峦幽邃,林樾古莽,苍翠之气有些逼人。烟霞洞内藏有“十六罗汉”石雕闻名于世,是五代晚期吴越国王钱俶母舅吴言爽命人制作的。烟霞洞口有两尊石雕观音立像,姿态娴雅、容貌端庄,一为杨枝观音,一位水陆观音,均高达2米,系北宋石刻精品——烟霞洞造像现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洞外

  南侧,有一座叫“清修寺”的古庙,当年“有庙十余楹,结构小而轩宇明净,然尘外”,现在只剩一座大雄宝殿和一排斋舍。汪老招呼颜、程两人在斋舍外的走廊长椅上坐下,侧身向后,指指那一排平屋,又指指这里的座椅说:“那里是当年适之先生、珮声的卧房;这里,便是他俩坐着讲故事、谈闲说笑的地方。他们在这里度了一个暑期,立秋之后,还在这里过中秋赏月,直到10月里,女师开学了,珮声才离去。当然,适之先生也回上海了。”

  事情缘由是,6月15日胡适和高梦旦及刚从绍兴赶来的蔡元培一起游“烟霞三洞”,在清修寺吃中饭时,就看中了这块宝地。高、蔡力劝他在此地过夏。清修寺住持金复三居士是蔡元培的朋友,当时就讲定搬进大殿侧旁斋舍居住,疗养他的痔瘘顽疾。房租是便宜的。胡适将他在北京的侄儿思聪(绍之之子)唤来,一起修养。曹诚英闻讯,正好学校放暑假,赶来帮他叔侄俩料理生活。事理都属正常,连得远在北京的江冬秀也来信,表示感谢:“珮声照应你们,我狠(很)放心,不过他的身体不狠(很)好,长(常)到炉子上去做菜,天气大(太)热了,怕他身子受不了……”(1923年8月1日)。

  汪静之坦言:“这清修寺东端的斋舍,就是当年胡适居住养病的地方,也是他和他的表妹曹珮声女士双栖双宿海誓山盟之所。”因他当年也常来这里看他们的,一些风景肚中有数,不便点破而已。现在陪颜、程两位前来,旧地重游,虽然六十多年过去了,人无物在,却

  斋舍结构依旧,不免唏嘘。汪说,东端这排斋舍共有三个房间,胡适住最东头一间,曹诚英住中间一间,只好贴隔壁。此壁开了一扇门,因为胡适住的东间朝走廊无门,于是表哥就从此门经娟表妹房间出入走廊。曹诚英住的房舍内加隔一层板壁,一分为二:卧室在里间,外间作起坐间,表哥、娟表妹共用。“如此,若把他俩的居舍合起来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个套房了。”至于侄儿思聪呢,他的住舍远在大殿另一头的西斋,而且还间隔天井、厨房。东斋三间房,只有胡适、曹诚英两人住,十分清幽。

  为了证实这个爱巢的真实存在,颜、程两人择日专门踏看了一次。现在的原胡舍“好像作过储藏室,里面锄头、麻袋、破草席,杂七杂八一塌”。原曹舍“也乱放了一些什物。房间的一角安放了一张十分简单的单人床”,那是烟霞洞茶室临时工何师傅搭的,他兼管看守庙宇,晚上就住在这里。当然,对半个多世纪前那场情事,他茫然无知了。除劳作工具杂物外,颜、程在三间东斋里发现一块木制楹联,刻字云:“名山权假烟霞岂无真面存在”,是上联,但寻不见下联,不知作者何人。

  学校放暑假了,曹诚英就搬来铺盖,住进了清修寺斋舍,与她的表哥一板之隔,一门相通,天天厮守……这就是毋庸言喻的“空白”的三个月。

  翠微山上的一阵松涛,

  惊破了空山的寂静。

  山风吹乱了窗纸上的松痕,

  吹不散我心头的人影。(《秘魔崖月夜》)

  胡适回到北京后,这年岁末,在西山秘魔崖养病,“依旧是圆月时,依旧是空山,静夜,”他睹境生情,回味西湖翁家山上烟霞洞,那段“神仙生活”,如此柔情万丈地写了这首小诗。乃至到了晚年,他俩天各一方,再没有见过面。胡适在他台北南港“中央研究院”的寓所里,挂了一副他书写的立轴,云:“山风吹乱了窗纸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头的人影。”边款云:“三十年前的诗句”。显然,西湖南山烟霞洞那段“神仙生活”依旧回肠荡气在他的生息中。

  胡适是当世名人,社会交游面极广,虽然他已登报启事长病假,但仍有许多友朋聚在他的周围,到那里都一样,南山深处烟霞洞也不例外。

  ——接待湖南省长赵恒惕特使李济民,婉辞赴湘讲学。

  ——浙江省立师范学校校长黄百新来邀,去校演讲。

  ——瞿秋白自广州来,上山与胡适谈广东近况,谈在广东召开中共三大,等待孙中山的国共合作态度。

  ——高梦旦父子在清修寺住了几天,胡适羡慕他父子俩亲热情景,清夜又为老高的高鼾与梦话所扰。

  ——乡友汪孟邹、章希吕上山来,还住了两夜。他们是由汪静之陪同来的,事后汪静之在文章中说,“发现适之师与珮声已成一对恋人,我十分替珮声高兴。”

  ——陈廉斋带着三位乡友上山来游,招待吃饭。

  ——陈琪夫妇上山来,住了几天。

  ——浙江二师长官祝绍周带兵上山拉练,并且造访胡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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