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就是像问卷调查那样吧？”
虽然没有把话说完，不过看着他的表情，结城明日奈也心如明镜，猜出了他想问什么。
天空寺悠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就当作是默认了。
——他不喜欢说谎，尤其是对自己的熟人和朋友。
所以在不想说实话的时候，通常都会用这种方式去和他人交流，保持情报差优势的同时、也能心怀坦然地套他们的话。
结城明日奈确实是转学生，而立华奏也的确在文化祭后成功上任学生会长——不过那都只是一种客观上的事实而已。
天空寺悠并没有从自己口中说出任何答案，也就是没有对结城明日奈说出任何谎言。
只要不说谎，就没有被识破的风险。
将对方的思路巧妙地偏转开来，辅以暧昧的言行举止，让他们主动思考并得出自己想让他们获得的答案，这可是最为安全的交流技巧。
什么都没察觉到的结城明日奈，先是没什么新意地称赞了几句总武高的文化祭、说自己逛得有多开心之类的感想，接着忽然想到了什么，举起一根手指对天空寺悠道：
“虽然那个时候我们还不认识，不过我其实在文化祭之前，就有去你们学校参观过了喔。”
“在那之前？”天空寺悠眉梢一跳，眼神逐渐古怪了起来，“你是说……秋季展演那时？”
“咦？”刚要说的话被他抢先，结城明日奈不禁抬手，轻掩着讶异微张的小嘴，“就是秋季展演……你怎么知道的？”
“毕竟在文化祭之前，我们学校的大型活动就只有秋季展演而已……”
手指不自觉地轻敲桌面，天空寺悠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追问下去。
以前的他，大概会在这里就将话题转开，避免说出什么刺激到她记忆的话来……
不过现在，他却必须跨越那个总是在逃避的自己，去做过去不会做的事情。
答应了雪乃要做出改变，现在就不能有任何退缩！
天空寺悠轻吸一口气，双手手指在桌面上略显郑重地交错着，眼睛则认真地注视向她。
“黑百合女高离总武高那么远，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要特地过来参观我们的秋季展演吗？”
“是有什么节目想看……还是有谁邀请你过来的？”
结城明日奈下意识地回答：“两者都有吧？有人说他会在秋季展演上演出，然后邀我去总武……”
只是说到后面，声音却越来越小，直到喉咙里只能吐得出空气为止。
她理所当然的表情也僵在脸上，像是正要保存档案却忽然死机的电脑一样，茫然地睁圆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
见状，天空寺悠用轻柔而温和的语气，推波助澜地追问道：“所以除了我们之外，你在总武高还有其他认识的人吗？”
“有……咦？不对，没有……可是没有的话，我为什么……我是为了什么才去你们学校参观的啊……”
系统的记忆改写总是如此伪劣，就像保健食品上写的绝无副作用一样，稍加细想就能发现各种不对。
尽管不知道能不能靠这种方式，直接将结城明日奈的记忆恢复完全，但至少有尝试一下的价值。
天空寺悠就这样看着她越皱越深的眉间，心情说不上是忐忑还是期待，只是保持着安静，让她有能够独自深思的时间。
“我确实是去了总武高的秋季展演没错，也看了天空寺君的钢琴演奏……可是，没有人邀请我的话，那时候的我应该在上补习班才对啊……更别说还带着妈妈一起过去，根本不可能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混乱的思绪，找不到答案的公式，还有到处都出现了不合理之处的古怪记忆。
呼吸凌乱颤抖了起来，结城明日奈下意识地抱住了脑袋，神情变得恍惚而痛苦。
随着思考陷入了深坑，樱色的粉嫩唇瓣逐渐失去了血色，那双明亮如琥珀的眼眸更是不受控地用力睁大着，边缘泛起的血丝越发明显，像是有数千根牙签在拨弄着脑神经，从灵魂深处带来难以形容的痛楚。
“不该是这样的，太奇怪了……而且为什么，我想不起来那天的钢琴旋律……明明那么好听，不该忘记的才对啊……”
栗色秀发垂落，纤细的肩膀不断发颤。
少女独自挣扎着、反抗着，却除了滑落脸颊的眼泪之外，什么都找不回来。
抱着头的双手用力到青筋浮起，按在脸上的指甲深陷肉中，像是被扭断手脚塞进箱子里的人、用咬舌来对抗着那不断涌上的巨大痛苦。
“「停下！放松心神，什么都不要想！」”
不过下一刻。
严厉而又温和的声音，裹着无形的力量猛然撞进了耳膜中。
接着迅速渗透进了四肢百骸，像是将大片积雪融化的暖阳一般，让紧绷过头的神经渐渐地放松下来。
僵硬的双手总算松开了脑袋，无力地落到桌上。
呼吸恢复平稳，结城明日奈缓缓抬起头，眨了眨干涩发红的双眼，呆呆地望向面前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天空寺悠。
“我，这是……？”
第十八章 以其心意，刺穿虚假的记忆
仿佛一下子从冰天雪地落入了温泉中，熟悉的温暖为僵硬冰冷的身体带来了舒服的舒麻感，同时也包裹住了运转过度而发烫的脑袋，让方才的痛楚就好似幻觉一样，飞快地消失不见。
结城明日奈并不傻，虽然不知道那些混乱虚假的记忆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痛苦……
但很明显的，是他那句带有奇妙力量的话解放了自己，缓解那股好似要撕裂脑壳的剧烈疼痛。
即使气息尚未喘匀、嗓音还有些哽咽与沙哑，她依然勉强地牵起嘴角，对天空寺悠露出略显狼狈的苦笑。
“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办到的……不过谢谢你，天空寺君。”
“别，我可没资格让你道谢。”
表情混杂着歉意和羞愧，他有些自责地拍了拍脑袋，叹息道：“要不是我多嘴追问，你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境地……罪魁祸首是我才对，抱歉。”
而且说到底，虽然没有想到光是察觉到记忆中的反常之处，就会带给她这么强烈的痛苦，天空寺悠还是能在事态越演越烈之前做出阻止的。
只是希望明日奈能就此恢复记忆的念头，让他不禁犹豫了起来，才会眼睁睁地旁观着她抱头挣扎的模样，期待着她下一刻能说出“我想起来了”这句话。
而等事情看上去越来越不对劲了，尽管为时已晚，天空寺悠还是赶紧用「言弹」将她从记忆的痛苦漩涡中拉出来。
所以这种亡羊补牢的措施根本不值得道谢，归根结柢还是自己的要求害了她——让她这么痛苦的记忆，也是由自己亲手创造的。
不论从哪方面来说，天空寺悠都是货真价实的罪魁祸首，自然承受不起她的道谢。
“不对喔。就算你不问，我察觉到哪里不对的时候，应该也会自己去努力思考的吧？”
尽管听不懂他话中深意、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么愧疚，结城明日奈仍然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份歉意。
逐渐恢复血色的姣好面容浮起一抹温柔的微笑，她笔直地凝视着天空寺悠，嗓音柔和而坚定：
“正是因为有你在，我现在才能安心地坐在这里，而不是独自在痛苦里挣扎到承受不住为止……所以我该谢谢你，天空寺君。”
“……”
说起来，记忆中的她确实是这种性格啊。
从发楞中回神，拿她没办法似地吐出口气，天空寺悠也跟着无奈地笑了起来。
“那我也要谢谢你，对我说了谢谢。”
两人默契地对彼此微笑着，天空寺悠忽然想到了什么，将口袋中的手帕递给了她。
“擦擦汗水跟眼泪吧。还好没有人注意到这边，要不然我现在就要被拎起来揍一顿了。”
“不会有人这么做的啦。”
只当他是开玩笑，结城明日奈道着谢接过手帕，擦了擦脸上的狼狈后，把手帕自然而然地收进了自己的包包。
“手帕我回去洗干净还你，不准拒绝喔。除非你是那种喜欢收藏女孩子的眼泪汗水的变态。”
“直接送你也无所谓。”
天空寺悠耸了耸肩，端起黑咖啡，示意她也喝口饮料缓缓情绪、润润嗓子。
等两人安静地将杯中饮料都喝到一半的位置时，他们才重新对上了视线，沉淀下来的气氛如方才平静而自然，却又有些说不情道不明的情绪在水面下浮动着。
“那么，要从哪里开始说起？”
话音才落，结城明日奈便直接反问一句：“你应该还有事情要问我吧？”
看着天空寺悠难掩惊讶的表情，她稍显得意地抿了抿柔软而红润的唇瓣，手指轻轻在浸着咖啡渍的杯缘画圈，从容自信地道：“别以为我听不出来喔？你问我文化祭的事情，才不是想替学妹做问卷调查那么简单吧？”
“再加上你这之后又马上追问秋季展演的事情……我合理怀疑，我记忆中的文化祭也出现了跟那时一样的混乱和错误，而天空寺君，你是唯一了解这个问题的人！”
下巴微扬，栗发少女双手抱胸，英气满满地挑起眉梢，像在对他无声说着『怎样，我猜得没错吧』。
大家闺秀般的温柔气质像脱了鞘的利剑，闪出了他所熟悉的锋芒和锐气，又不失少女应有的俏皮和灵气。
“现在的女孩子，都是这么聪明的吗……”
被堵得完全无话可说，天空寺悠也只能发出这种甘拜下风的感叹了。
“所以你想知道的，应该是我的记忆是不是和你的记忆相符吧？”
自顾自地这么猜测之后，结城明日奈双眼若有所思地上抬，手指捏玩着自己的浏海，呢喃道：“首先，我去总武高文化祭的原因，第一是想在转学前熟悉一下学校，第二是替哥哥检查借出去办活动的头盔有没有问题……”
天空寺悠这次并没有犹豫：“别勉强自己非要回想起来，我先跟你说我这边的情报——”
话还没说完，结城明日奈就伸手制止了他。
“等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再请你这么做吧。”语气不容质疑，她温和且坚定地道，“既然是我自己的记忆，我想靠自己去找出错误、靠自己去回想起来……一点点的痛苦也无所谓，总比在迷茫中被人牵着鼻子走要好。”
看着天空寺悠略显担忧的神情，她忍不住心底泛起的开心和温暖，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当然，如果我又出现了刚才那种情况，还是要拜托悠君再救我一次啦～”
“好吧，既然你这么坚持的话……嗯？悠君？”
天空寺悠几乎瞬间就察觉到了称呼上的不对劲，不过还没来得及询问，就见结城明日奈敛起了所有表情，闭上双眼，全神贯注地低下头思考着。
神经还泛着些许疼痛，只是当精神彻底集中起来、慢慢将所有线索和疑点聚集在一起的时候，那样的痛苦还不如女孩子每个月都有的那几天，轻轻松松就能将其忽略过去。
然后，去寻找黑暗中的唯一一束光芒。
‘转学……说到底，我为什么要转学到总武高？甚至还不惜跟妈妈作对……’
‘文化祭……我记得我应该有除了熟悉学校和检查头盔以外的目的才对，但为什么想不起来了呢……’
‘虚拟研……我是有上擂台赛玩了一下，不过因为没有对手很快就下来了，还跟绀野同学交换了联络方式，和她约好了下次跟她妹妹在游戏里打一次架……’
‘离开虚拟研之后，我好像什么都没做，就直接回家了？’
不对，什么都不对。太奇怪了！
没有想要豁出一切的理由，自己不可能会去说服母亲让自己转学。
时间又不是过了很久，凭自己的记忆力，怎么可能想不起来出行的目的是什么？
擂台赛那边的记忆也很奇怪，只有前半段没什么问题，后半段就像随便拿素材潦草拼接一下做成的MAD一样，乍一看或许没什么问题，但其实无论节奏还是结尾的方式都透露出了各种古怪。
而且最重要的是，结城明日奈记得，自己从擂台赛那里获得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一个专业技术团队不论怎么查，都查不其来源和具体运作方式的『外挂程序』——
其名为「心意」。能够超越系统限制，带来奇迹的光芒。
“那么，我又是对谁，使用了这份「心意」呢？ ”
这样的疑问从脑海中浮现而出的瞬间。
无形之中，「心意」骤然凝结，闪烁着璀璨光辉的细剑猛然刺出，彻底粉碎了始终挡在自己眼前、映照出了无数虚假景象的镜面。
于是在这一刻，所有的疑问都得到了解答，歪曲的世界重新回到正轨，让模糊的重归清晰、让错误的改回正确。
“对了……我想起来了！”
结城明日奈猛然抬头，双手一拍桌面，睁大眼看向了天空寺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