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同一脸疑惑:“不对啊,往年你都是接近年底了才回来,这还有三四个月才过年呢。老实交代,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周景明本想说一句“没事”,顺便找个借口将事情糊弄过去。
但一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肯定瞒不了,觉得还不如把事情给挑明了的好。
他没有急着上船,而是在河边遮雨的草亭里坐下:“爸……我工作没了!”
“啥?”
听到这话,周德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
周景明放慢语速,又说了一遍:“我说,我工作没了。”
周德同追问:“怎么回事儿!”
周景明认真说:“现在不是流行下海经商吗,我辞了地质队的事情,在那边淘金。”
周德同立马急眼了,他一把抓起竹篙,似乎有动手打周景明一顿的意思,竹篙都扬起来了,犹豫一阵后,又放下:“那可是铁饭碗啊,你读个大学容易吗?你有份工作容易吗?你怎么能说辞就辞了?”
周景明看着自家老爸那心急的模样,深吸了一口气:“咱们先回家,回家了再说行吗?”
他知道自家老爸的心思,无外乎就是周景明读了大学有了工作,成了家里人的骄傲,而现在听说工作没了,骄傲不在,心里失落了。
周德同横眉冷竖:“你给我说清楚再回去!”
周景明无奈,耐着性子解释:“也不算辞吧,准确地说,是停薪留职,以后想回去上班,还是可以去的,有不少有工作的人,都这么干。”
听到周景明说想回去还可以回去,周德同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那淘金是怎么回事儿?”
“现在改革开放,国家需要金子,大量的金子,然后开放了私人淘金的禁令,可以淘金子,送到收购站回收,支援国家建搞活经济,也是在支援国家建设不是。
在疆域就有很多地方有金子,我干地质的,以前也跟你说过,我都干的是些什么事儿,知道不少能淘金子的地方,也就去了。”
“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也不好好想想,万一以后工作没了,你可怎么办啊?”
“爸,其实这真没什么好想的,你想想,我在地质队上班,一个月也就五六十块工资,可淘金不一样,我能赚更多,知道一克金子是多少钱吗,十六块,我觉得我去淘上一年金子,顶我在地质队干上好几年,同样都是在荒郊野地里,我觉得淘金更合算些,很多事情,总得试试。”
“那你一天能淘到多少金子?”
“这个不好说,但我肯定告诉你,我今年赚钱了!”
他说着,将自己的背包放下来,打开后,送到周德同前面。
周德同让拉着背包口一看,顿时愣住:“这么多钱。”
“可不是,就这点钱,我在地质队得干多少年才能挣到这些钱……爸,你很少到外面,不知道变化有多大,不说别的地方,就说在锦官城,已经有不少人出来摆摊做生意,还有人办了工厂,赚到了大钱,有些人家,早成了万元户了。
再说了,你说我天天在地质队上班,就在荒山野岭工作,只要我一回来,你们就不停地催我结婚的事儿,可在荒野里,姑娘都见不到一个,你让我找谁结婚,就不想早点抱上大孙子?
再说,我那么大的人了,都已经二十五六岁,有自己的分寸,这些事情,就让我自己决定吧。”
周景明自己也不知道是哪句话戳中了自家老爸的软肋,他看到老爸叹了口气,没有再继续追问,只是自顾自地卷了烟装在烟袋锅里,点着后叭叭叭地抽着。
直到一锅烟抽完,他拿着烟袋果子在鞋底上敲了敲:“你说的对,你长大了,可以给自己做主了,随便你吧,我们管不了你了!”
他长长叹了口气,提起竹篙跳上船,周景明也起身,提着自己的背包行李,解开船上的缆绳,将船往河水里轻轻一推,跟着跳了上去。
周德同撑着船,往对岸缓缓驶去。
现在已经是农闲时节,田地里的事情早已经忙完,母亲沈凤琴除了打理下自家养着的两头猪,就是管理下菜园子,每天给菜园子里的菜浇浇水。
在周德同从屋里出来撑船的时候,她也跟到门口朝对岸张望,见回来的是周景明,手里拿着的正在绣花的鞋垫都没来得及放下,也跟着朝河岸边靠了过来。
她同样也奇怪周景明今年提前回来的事情,在周景明跳上岸的时候,立马出声询问。
周景明不得不将自己干的事情,以及心里的想法,再次跟她说了一遍。
和周德同的反应不一样,沈凤琴明显要平淡些,并且,在看到周景明背包里的那些钱后,还很高兴。
山村里的老人,日子艰难,无论是周德同还是沈凤琴,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没见到这这么多的钱,都觉得不太真实。
尤其是沈凤琴,显得有些财迷,不敢相信地拿出一沓来翻看着,问周德同:“是不是真的。”
周德同用一个大白眼回应她。
沈凤琴瞪了他一眼:“我觉得孩子做的没错,别的不说,那么大年纪了,也该考虑结婚的事儿,要让他真在地质队干活,怕是得打一辈子光棍。
再说了,景明是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就像前些年,他非要跑去当知青,你不也没拦住。再说了,景明的决定,后来也证明是没错的,不要老板着你那张臭脸,孩子不容易回来,你就不能高兴点?”
第163章 耙耳朵
周景明回来,双亲的态度决然不同,一个欢喜一个忧。
但欢喜的是母亲,事情就好办了。
一家三口回到屋里,沈凤琴忙着提了那个每天都在土灶台上烧着的滚水,先给周景明冲了一杯老鹰茶,见周德同还闷声不出气儿,走到他旁边,伸手揪向他的耳朵。
周德同本能地想要躲避,但沈凤琴一揪不中,还能再揪,终究被她揪住耳朵,有些烦躁地叫了一声:“哎呀……”
看到这种情形,周景明识趣地提着背包,踩着咯吱响的木楼梯去了楼上,听到沈凤琴骂他:“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你给老子板着张脸,你啥子意思?是嫌脸还不够长?
你儿子是能干大事能赚大钱的人,你想让他像你一样没出息,天天窝在家头赚点分分钱,划船送人过河还不好意思开口要钱,当个烂好人?
老子当年啷个会看上你这种人嘛,你是不是撑船把自己撑憨球咯,我记得那天还有人跟你摆龙门正,说镇上那个外出包工地干的,帮人盖房子,赚了好多钱。还有到锦官城摆摊的那个,年中回来过一趟,直接给家里起了座大砖房……这些事情你是耳朵聋了嗦,听不到迈?
天天想着端铁饭碗,又不是好了不起的事情,把日子过好了,比啥子都强,以前不准做生意,现在多少人在做……明天不要划你的破船咯,到镇上去好好看看,你看看街上多出多少商店,有多少人摆摊,你还以为是前些年嗦……哈戳戳嘞。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怕锤子。”
周德同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哎呀,行了行了,我不管了还不行吗?”
沈凤琴却还不依不饶:“你给老子高兴点,笑一个!”
周景明听到楼下传来周德同嘿嘿的笑声,心里也跟着乐了,他不是第一次看到周德同被沈凤琴揪着耳朵收拾得服帖的样子。
沈凤琴又叫嚷起来:“啷个笑的比哭还难看……给老子去抓只鸡宰了,抓最大最壮那只线鸡,我要给儿子做他最喜欢吃的辣子鸡,给老子赶快点……”
周景明将背包放在床上,转身下楼,看到周德同出了屋子,到院子里去抓鸡,追得那只线鸡到处乱飞乱窜,完全打破了老屋的安静。
线鸡,是农村人对阉割过的公鸡的叫法。
周景明也去帮忙,折腾了好一会儿,那只鸡左奔右逃,在爷俩的拦截下,最后想要飞进菜园子,可惜飞不了篱笆那么高,掉了下来,又慌忙一头扎进篱笆缝隙里,一个劲地往里钻,被木条子卡住,才被周景明抓住。
周德同气喘吁吁地看了看周景明,还是什么都没说,看得出,他心里还是有些想不开。
他将周景明手里提着的鸡接了过去,朝着家门口走去的时候,沈凤琴已经送来刀子,还有个碗底装了少许水和盐巴的大碗,用来接鸡血。
被周德同用刀抹了脖子的线鸡,一阵挣扎后,流了一浅碗的血,他把鸡就扔在屋子前,结果,沈凤琴出来看到那碗鸡血,当时就骂开了。
碗里装着的鸡血里面,除了浮着两根鸡毛外,居然还有三粒包谷子,不用说也知道,周德同杀鸡的时候,割破了食管,嗉子里的包谷子在线鸡挣扎的时候挤出来。
这碗鸡血是不能要了。
恰巧这时候对岸又有人喊话说要过河,周德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提着那根黄铜箍锃光瓦亮的竹子撑杆,走得很急。
周景明看着他的背影,心头又是一乐,自己这个父亲,一辈子,其实没怎么在沈凤琴面前抬起头来过,说是小事母亲当家,大事父亲做主,但其实大事小事儿,很多时候还是母亲说了算,是个标标准准的耙耳朵。
他一辈子本本分分,天天与船为伍,说辛苦,其实也挺享受,原本沈凤琴也不是特别强势的女人,老两口的生活平淡,但却也安稳。
周景明记得,小的时候,他还问过自家老爸,怎么那么怕老妈。
周德同的回答是:“这有啥子嘛,想当年,刘备还给他夫人孙氏下跪过,我这是当皇帝的命,至少不用那么操心。”
后来,周景明其实也细细想过,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都在告诉他,自己的父亲也并非一无是处,心地善良,内心挺温柔,不过是将问题摆在明面上解决,你低个头我服个软,就没什么大事儿过不去,这才有了家庭的和谐。
在外人眼中,耙耳朵或许是个贬义词,是一种懦弱无能的形象,但在蜀地,褒义的成分更大些。
他只是在默默用手中那根撑杆,撑起家里的一片天。
也正是他的辛苦,周景明才能放下家里的一摊子事儿,能放心外出闯荡。
沈凤琴忙着用盆装开水烫鸡,周景明本想去帮忙,却被沈凤琴支使到一边休息,不让他掺和。
他也只能提了凳子到门前坐下,喝那碗已经变得温热的老鹰茶。
和此时北疆的寒冷不同,蜀地现在的阳光,依然温暖而舒适,倒是难得的享受。
过河的人是村里一个姓王的叔辈,路过老屋的时候,看到周景明在屋前喝茶,热情地打招呼:“哟,是景明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周景明冲他笑笑:“我这也是刚回来没多久……王叔,你这大包小包的,是从哪里来啊?”
“我啊,我也是刚回来,在山城那边当棒棒,给人挑东西。”
“生意还行吧?”
“还行,一天也能有个五六块的进账,比不得你啊,有个铁饭碗端着,不愁吃喝,我们这些人,就只能拼力气赚点辛苦钱。”
“一天五六块,一个月下来,不得有一百多,王叔,你可别酸我了,你这可比我赚得多……过来喝茶。”
“不了,这刚回到村,还是得先到家里看看再说,有空到家里来串门。”
“好!”
看着王姓叔辈顺着屋后的土路离开,沈凤琴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在显摆个什么……”
周景明笑笑:“无所谓!”
他是知道山城棒棒的,尤其是守在码头、车站的那些人,凭着手中的一根棒棒和一截绳子,往来客流量大,确实没少赚钱,他说一天只赚五六块的情况,还算有所收敛了。
见过河的人都已经走了,周德同还没回来,周景明想了想,放下茶碗,顺着通往河边的青石小道,朝着河边走走,看到周德同就坐在芦苇荡旁边的草地上抽着烟袋锅子。
听到脚步声,他回头看了一眼,见下来的是周景明,就又转回头,看着眼前平缓的河流。
周景明到他旁边坐了下去:“爸,还生我气呢?”
“都已经这样了,我生什么气啊?我生气能有用?”
“这倒也是!”
周德同心里的气被堵了一下,随即一个白眼瞪了过来,跟着他叹了口气:“我其实是希望你能安安稳稳的,有个工作,就有个长久的保证。
能赚钱是好事儿,我也知道有钱的好,谁不想过好日子。但前几年你也看到了,有钱的,是最先被收拾的那一批,你看看哪些地主老财,再看看哪些投机倒把走资的,有几个有好下场的。”
周景明知道自己老爸在担心什么,无外乎就是担心前些年折腾的那些事情又再次上演,那些事情,在这年头每个人的心里都有深深的烙痕,很多人看不到也想不到未来的政策变化,心里有想法,也往往选择憋着,不敢表露出来。
周景明是过来人,他知道未来的发展趋势,上辈子或许还有顾忌,但现在不会了,但有些话,又不能说得那么肯定,只能安慰:“爸,你就别担心了,淘金这事儿,上面解除了禁令,那就是能做的。”
顿了一下,他接着说:“其实,我停薪留职,也是有原因的,你也知道,我一个人在乌城地质队,虽然是个勘探技术员,但终究没有跟脚,真正想要混得下去,除非能蹲办公室。
就即使蹲办公室也不安稳,能不能做还不是上边那些人一句话的事儿。
再说了,那样的位置,多少人盯着,能力再强,也比不过关系,资历上排下来,我是够格了,但够格并不意味着就能上去,我在里边啊,就为了那一个位置,遭人排挤了,做的并不舒心,而且,整日被派到荒野里,到处去勘探,一年到头,能在城里待的时间并不多。
所以,我就在想,同样都是在荒郊野地里辛苦干活,我既然没指望往更高的位置爬,还不如去淘金,多赚些钱更实在。”
听到这话,周德同微微愣了下,转头看着周景明:“是这样啊。”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神情明显又缓和了不少。
他并非不通人情世故的人,相反,在人情世故这方面,在那条每天穿梭在河两岸迎来送往的船上,他早已经看得清楚透彻。
他现在知道自家儿子,是遇到了难处,才又做了另外的选择,心头顿时释然:“既然是做的不舒心,出来也好……可是,淘金这种事情,到底安不安全?自古黄金都是官办,谁沾染,谁倒霉,多少人为了黄金丢了性命……这种事儿怕不安稳。”
这就是周德同,始终是站在周景明身后的,嘴上虽然没有明着说,但考虑的东西,始终比沈凤琴更全面。
周景明见他烟袋锅里的烟抽完了,又给他递了支回到锦官城的时候买的天下秀:“打打杀杀确实免不了,但我现在是凭找矿的技术吃饭,帮金老板找矿,跟着分金子,这些事情还轮不到我上,放心吧,我在淘金这行当,凭我的技术,还是很能吃得开的。
这趟回来,我还打算从村里找些人,领着一起去淘金,人多点,相互间也有个照应。你儿子我就只会这些,也适合干这个,同一个地方的人出去,也容易抱团,会更安全些。
现在是淘金的大好时机,任何事情都有凶险,但为了以后,还是该争的要去争,不能遇事儿就退缩……”
他这算是找了个借口,又透露出些凶险,让周德同知道,淘金确实不容易,但又不至于因此而太过担心。
在淘金河谷,短短半年时间,因为抢占矿点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被他们一帮人手头的猎枪留下性命的,已经有十数人,这种事情,可不敢让双亲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