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惠万上前一步,准备从司仪手中接过话筒。
就在这一刻,两个身影几乎同时动了。
张婉玲穿着一身得体的香奈儿套装,从陈惠万身后走出,脸上挂着温婉得体的笑容,她没有看记者,而是体贴地将一瓶蒸馏水递到陈惠万手边,柔声说:「阿万,先润润喉。」
她的动作优雅而亲密,无声地向所有人宣告着她陈太太的身份。
而在另一侧,一直站在主创团队中的邱敏也同时上前一步,她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应对记者提问的要点提示卡,不着痕迹地放在了他面前的话筒架下,低声提醒:
「万哥,这是媒体资料。」
她的眼神专注而干练,彷佛在提醒所有人,她是这艘战舰上最不可或缺的专业船员。
一个代表生活,一个代表事业。
两个女人,用各自的方式,在这小小的舞台上,完成了第一次公开的交锋。
一个眼尖的记者立刻捕捉到了这一幕,他认出了因《赌圣》而声名鹊起的邱敏,立刻高声追问:
「陈先生,绮梦小姐今天也到场支持,请问她是以星万影业的功臣身份,还是有更特别的身份呢?这次《黑狱风云》这样的大制作,为什么没有请公司的福星『绮梦』小姐主演呢?」
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更加歹毒,它直接将陈惠万的事业布局和私人关系混为一谈,摆在了大众面前。
邱敏的脸颊微微一红,下意识地退后了半步。而张婉玲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挽住丈夫手臂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
陈惠万的目光在两人脸上停留了半秒,他接过了妻子的水,也对着邱敏微微点了点头,随后才转向台下,从容地拿起话筒。
他先是看着提问的记者,笑了笑,回答道:「阿敏是我们星万的家人,也是功臣。今天公司开新戏,自家人来帮忙打点,是理所当然的。至于角色,我们星万只看演员合不合适,不看名气,绮梦有更适合她的剧本在等着她。」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肯定了邱敏的地位,又将话题拉回了公事。接着,他才正面回应第一个问题。
他环视着台下那一张张充满了质疑、嘲讽和幸灾乐祸的脸,平静地开口:「我今天,的确是把全香港最『黑仔』的组合,都请到这里来了。」
这句话一出,全场哗然。
没人想到他会如此直白地自嘲。台下的记者们交换着眼神,手中的笔开始飞快地记录,脸上那种「果然有料可写」的兴奋表情,毫不掩饰。
「他们一个,被称为『票房毒药』;一个,被称为『票房核弹』;还有一个,是别人眼中的『叛逃花旦』。」
陈惠万的目光,缓缓扫过身旁站得笔直的发哥、梁嘉辉和蓝洁瑛,眼神里充满了欣赏与信任。
「但是,」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我只相信我的眼光,不相信所谓的命运。今天,他们是别人眼中的『毒药』和『炸弹』,几个月后,当《黑狱风云》上映时,他们会是让全亚洲观众为之疯狂的『解药』!」
说完,他将话筒交还给司仪,拿起三支高香,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然后亲手将其插入香炉之中。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掷地有声。
然而,这番豪言壮语并未完全镇住场面。
记者们只是短暂安静,随后便开始窃窃私语,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怀疑与看好戏的嘲弄。
他们显然将这番话当成了江湖人的狂妄之言,准备回去之后,用更辛辣的笔调来描绘这场「自杀式」的开机仪式。
就在仪式即将结束,众人准备切乳猪的时候,片场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酒店的侍应生,在两名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吃力地搬进来一个巨大无比的花篮,那花篮用最新鲜的进口香槟玫瑰扎成,气派非凡。
「请问,哪位是陈惠万先生?」侍应生高声问道。
达叔上前一步,接过花篮上的名片,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
他走到陈惠万身边,将名片递了过去,声音压得很低:「万哥,是嘉禾的邹先生送来的。」
名片上,用烫金的字体写着:「祝《黑狱风云》票房大卖!——嘉禾敬贺」。
这看似是礼貌,实则是赤裸裸的挑衅。它像一个无声的宣告,告诉在场的所有人——我,嘉禾,在盯着你。
陈惠万接过名片,看了一眼那气派的花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对达叔说:「替我多谢邹先生。把花篮摆在最显眼的地方,让记者朋友们多拍几张照片。」
这份从容,让达叔心中的不安稍稍平复,却也让一旁观察着的张婉玲,眼神中多了一丝凝重。
她知道,丈夫的这盘生意,从一开始就树了强敌。
仪式结束,记者们如潮水般散去,留下一地的喧嚣。
陈惠万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示意所有主创人员,进入旁边临时搭建的休息室。
休息室内,刚刚还在台上并肩作战的众人,脸上的神情各不相同。周星星和达叔正围着那个巨大的花篮,低声讨论着嘉禾的意图,脸上满是凝重。梁嘉辉眼中燃烧着斗志,蓝洁瑛则还有点心有余悸。
发哥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点燃了一支烟,沉默不语。
导演林岭东,等到所有人都坐定,才用他那特有的沙哑嗓音,打破了兴奋的气氛。
「各位,刚才在外面很风光,很威风。」他走到众人中间,环视一圈,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每个人的脸,「但是从现在开始,我希望你们忘掉外面的一切。忘掉你们是谁,忘掉你们是影帝还是花旦。」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最终落在发哥身上:「进了我的片场,你们就不是演员。你们是囚犯,是狱警,是挣扎求生的烂人。我不要你们『演』,我要你们『是』。接下来的三个月,这里,就是你们的监狱。」
「谁要是觉得辛苦,受不了,现在就可以拿着红包走人。我林岭东绝不勉强。」
这番话,像一盆冰水,浇熄了现场所有的热度。周星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达叔抽烟的动作也停了下来,蓝洁瑛更是紧张地握紧了拳头。
唯有陈惠万,靠在椅背上,看着林岭东,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许。他要的,就是这股狠劲。
散场后,张婉玲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等丈夫和主创们谈完话。她走到陈惠万身边,很自然地帮他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领,目光却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正在不远处和梁嘉辉交代工作的邱敏。
「阿万,」她的声音温柔,却意有所指,「那位邱小姐,现在真是我们公司的大功臣了。戏里帮你赚票房,戏外还帮你打点媒体,真是难得的贤内助。」
「贤内助」三个字,被她说得又轻又柔,却像一根细针,扎在陈惠万心上。
陈惠万心中一凛,他知道,家庭的战场,也已悄然拉开了序幕。他握住妻子的手,笑了笑:「公司刚起步,事情多,辛苦她了。走吧,我们回家。」
他转身,对着邱敏的方向点了点头,算是告别,然后便挽着妻子,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坐上了回家的平治轿车。
车上,张婉玲靠在他的肩头,看似随意地问道:「那个邹先生,是不是很难应付?我看达叔的脸色很不好。」
「生意场上的事,总有来有往。」陈惠万轻描淡写地回答,脑中却在飞速运转。
「我只是担心你,」张婉玲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眼神里是真切的关切,「你把宝都押在这部戏上,又请了这么多有争议的人,现在连嘉禾都……我怕你压力太大。」
陈惠万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放心,我心里有数。」
他嘴上说着没事,但张婉玲的眼神却没有丝毫放松。她沉默了两秒,似乎在消化他的安抚,随即,她坐直了身体,不再靠着他,目光平静地直视着他,话题转得又快又直接:
「那么,阿敏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一出,车厢内温馨的气氛瞬间凝固。
陈惠万心中一沉,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他看着妻子那双清澈却不容闪躲的眼睛,反问道:「什么怎么回事?」
「你别跟我装糊涂。」张婉玲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砸在车内压抑的空气中:
「在台湾,她就一直跟在你身边。今天在台上,她看你的眼神,还有你回答记者时那句『自家人』……阿万,你当我是傻瓜吗?」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是公司的女主角,是你的功臣,这些我都知道,我也很感激她。但是,她看你的眼神,不像下属看老板,更不像朋友看朋友。你告诉我,你们之间,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
面对这番直接的摊牌,陈惠万没有立刻回答。
他没有任何被抓包的慌乱,脸上甚至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前方,任由车子驶过一盏又一盏昏黄的路灯,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这份过分的冷静,比任何激烈的辩解都更让张婉玲心头发冷。
在张婉玲几乎要忍不住再次开口时,陈惠万才缓缓转过头,他的眼神深邃,看不出情绪,声音平静得可怕:
「她是很崇拜我。」
他承认了,却又没完全承认。
不等张婉玲追问,他继续说道,语气不容置喙:「但那不是你想的那种男女之情。那是一个士兵,对一个能带领他们打胜仗的将军的,绝对的、无条件的崇拜和信任。」
他身体微微前倾,车厢内狭小的空间让他充满了压迫感:「
婉玲,你看清楚,我们现在不是在拍戏,不是在过家家。我是在打仗!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我的对手,是嘉禾,是邵氏,是盘踞这个行业几十年的巨头!
我手下有发哥这样的『毒药』,有辉哥这样的『核弹』,我需要一个能绝对执行我命令、能为我挡子弹、能无条件相信我能创造奇迹的人,在身边帮我稳住阵脚。阿敏,就是这个人。」
他看着张婉玲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声音放缓,却变得更加锐利:
「我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可以不理解我,但你,我的妻子,应该懂我。我拼尽所有,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这个家,是为了你。
在这个时候,我需要的是一个能站在我身后,替我守好大后方,让我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的妻子。而不是一个在战况最吃紧的时候,质疑我手下最忠心将领的女人。」
这番话,偷换了所有的概念。
他将一场情感的背叛,描绘成了一场事业的必需;将个人的欲望,包装成了团队的忠诚。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却反过来,将选择题和道德的压力,全部推回到了张婉玲的身上。
张婉玲彻底呆住了。她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所有的质疑,在这番「为了大局」的宏大叙事面前,都显得那么小家子气,那么「不懂事」。
她看着丈夫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可能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车厢内,再次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陈惠万没有再看妻子,他将目光转向窗外,任由流光掠过他冷硬的侧脸。
他知道,他暂时赢得了这场家庭对峙的胜利,用一场无可辩驳的宏大叙事,将妻子的质疑压了下去。
但他同样清楚,这只是暂时的。
裂痕一旦出现,就不会轻易消失。这只是他无数战场中的一个,而且是最不能输掉的一个。
他心里清楚,一边是虎视眈眈的商业巨头,一边是已经摊牌的家庭关系,还有一群被逼到悬崖边上、随时可能崩溃的「问题演员」。
他知道,这场仗,比他在台湾面对的任何场面,都更加复杂,也更加艰难。
《黑狱风云》的战争,从开机的第一天,便在多个战场上,同时打响了。
拍摄开始后,片场的气氛压抑得如同真正的监狱。
第144章 又一个片场暴君
一场钟天正(发哥饰)被狱警羞辱后,独自在囚室内情绪爆发的戏,成了整个剧组的噩梦。
「CUT!」林岭东的咆哮声第三次在片场响起,他猛地从监视器后站了起来,将手里的剧本狠狠摔在地上。
「发哥!」他指着镜头里满脸痛苦的发哥,毫不留情地吼道:「我要的是一头被铁链锁住的猛虎,在无人处舔舐伤口时发出的愤怒低吼!不是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丧家犬,在这里自怨自艾的哀嚎!你的火呢?你的不甘呢?你的魂在哪里?!」
这番话,像一把尖刀,当着全剧组所有人的面,狠狠地捅进了发哥内心最脆弱的地方。
发哥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猛地抬起头,双眼通红,那不是角色的愤怒,而是演员本人被羞辱到极点的崩溃。
「你看到了吗!」他突然转头,对着不远处同样眉头紧锁的陈惠万嘶吼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完全变调,「我就是毒药!我演不了!我根本就演不了!我只会拖累你们所有人!」
说罢,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猛地推开身边的道具床,转身冲出了片场。
现场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林岭东脸色铁青,却也罕见地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死死地盯着监视器里定格的那张痛苦的脸,胸膛剧烈起伏,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达叔快步走到陈惠万身边,忧心忡忡地低声说:「万哥,林导这也太……发哥他……」
陈惠万抬手,制止了达叔的话。他没有看达叔,目光反而落在了林岭东身上,平静地问:「林导,你觉得他心里那团火,还在吗?」
林岭东转过头,眼神锐利地迎上陈惠万的目光,声音沙哑却坚定:「在!就隔着一层纸!我今天不把它捅破,这部戏就毁了!」
「好。」陈惠万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许,「我要的就是这股狠劲。」
他转过身,对着目瞪口呆的剧组人员平静地说:「今天收工,大家休息。」
当晚,片场那间阴冷潮湿的监狱布景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工作灯。
陈惠万提着一瓶威士忌,独自走了进去。发哥正一个人蜷缩在囚室的角落,身影落寞。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灰尘和绝望的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