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次就是这么说的!你答应过我,要好好过日子!」
她从旁边的椅子上抓起一份被捏得满是褶皱的《东方红日报》,用力地拍在陈惠万的被子上,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为了这个?」她指着报纸上他提名金像奖的版面,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歇斯底里:
「为了这个所谓的『大明星』的风光,你就要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弄成这样?你知不知道我接到医院电话的时候,心都快停了!」
「陈惠万,你清醒一点!你不是电影里的大侠!你会流血,你会死!你死了,我怎么办?我们的家怎么办?!」
这番夹杂着哭腔的质问,像一把烧红的刀,狠狠地捅进了陈惠万的心脏。
他看着眼前这个彻底失控的女人,她不再温婉,不再知性,她只是一个被丈夫的固执和危险逼到崩溃边缘的、绝望的妻子。
他那属于李诚的、擅长分析人心的灵魂,在这一刻完全理解了她所有的愤怒,都源于最深的恐惧与爱。
他没有辩解,只是沉默地承受着她的怒火。
许久,等她的情绪稍稍平复,只剩下压抑的抽泣声时,陈惠万才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轻轻地、却不容抗拒地握住了她冰冷的手腕。
「婉玲,」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看着我。」
张婉玲含泪抬起头。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陈惠万的眼神深邃如海,里面没有一丝退缩:「你以为我现在收手,他们就会放过我们吗?」
他一字一句地说,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砸进张婉玲的心湖:
「我现在退一步,他们就会进十步。他们今天能在我身上留下一道伤口,明天就能在我们家门口放一把火!
这不是我选的,是他们逼的!我要的不是风光,我要的,是我们能真正『安安稳稳』活下去的资格!」
他捧起她的脸,用拇指粗糙的指腹,温柔地拭去她脸颊的泪水。
「所以,你不能怕,更不能乱。因为从现在起,我要的不再只是一个在家等我回来的妻子。」
他凝视着她:
「我要你,站在我身边。这场仗,我们一起打。」
张婉玲彻底愣住了。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丈夫的话像一颗炸弹,将她固有的世界观炸得粉碎。
「站……站在你身边?一起打?」她下意识地重复着这句话,声音里满是迷茫和不敢置信,「我……我能做什么?我只会煲汤,只会念经拜佛求你平安……你让我去跟那些人……打仗?」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她本能地想抽回自己的手,想逃离这个让她感到窒息的话题。她只想丈夫平安,只想回到过去那种虽然担惊受怕、但至少还算平静的生活。
陈惠万没有松手,反而握得更紧。他看穿了她内心的挣扎与退缩。
「你当然可以不做。」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残酷的清晰,「你可以继续每天去佛堂为我上香,然后在家里,提心吊胆地等着下一次医院的电话,或者……更坏的消息。你也可以选择,亲手帮我,把所有可能的威胁,一个个地,全部解决掉。」
这番话,像两把尖刀,让张婉玲在「被动的恐惧」和「主动的危险」之间,做一道血淋淋的选择题。
她看着丈夫眼中那份全然陌生的、属于布局者的冰冷与自信,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双只会烧菜弄花的手。
她真的可以吗?她真的能走进那个充满刀光剑影和阴谋算计的世界吗?
她的心在剧烈地交战。
一边,是她多年来所熟悉的一切,是安稳的、被保护的、作为一个「好妻子」的角色;
另一边,是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充满未知危险,却能与丈夫并肩而立的全新身份。
最终,她抬起头,看着丈夫那只打着石膏的手臂,看着他腿上厚重的绷带。
那份深埋心底的爱与不忍,战胜了所有的恐惧与犹豫。
她知道,如果她今天选择了后退,她将永远活在悔恨与不安之中。
她深吸一口气,彷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反手握住了陈惠万的手。
她擦干眼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现在是戴维斯的眼中钉,ICAC的诱饵,还有一个随时会下毒的疯子在暗处盯着。”
陈惠万的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
“光靠躲是死路一条。唯一的生路,就是把自己变成一个他们轻易不敢动的公众人物。我要把水搅浑,把这件事闹大!”
他看着张婉玲,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你记不记得那个《明天周刊》的记者甘志伟?笔名‘甘大侠’的?”
张婉玲点头:“记得,你说他是个有才华但没底线的赌鬼。”
“对,就是他。”陈惠万的眼神变得锐利。
“一个人的弱点,就是我们最好的武器。他好赌,就一定有赌债。他自称‘大侠’,就一定爱名。我要你双管齐下,让他为我们办事。”
“阿标这样的古惑仔出面,只会把他吓跑。只有你,我名正言顺的太太,一个看起来温婉无害的女人,才能让他放下戒心,听我们把故事讲完。”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像一个正在向自己最信任的副官布置任务的将军,详细地交代了所有步骤。
“听好,阿标已经查清楚了,他常去的麻将馆,以及放贷给他的大耳窿,都和我们社团有些渊源。这件事,我们要这么办……”
张婉玲的脸色由震惊转为凝重,最后变成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看着丈夫脸上那种全然陌生的、属于布局者的冰冷与自信,她知道,她不能再只做那个在家为他煲汤的女人了。
她擦干眼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两天后,在一家老旧冰室的卡座里,张婉玲见到了甘志伟。
甘志伟叼着烟,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他打量着张婉玲,笑道:“陈太太,好久不见。找我这种小记者,有什么指教啊?”
张婉玲直接开门见山:“甘先生,我先生陈惠万,想送你一个能让你名声大噪的独家新闻。”
“哦?”甘志伟来了兴趣,但更多的是警惕,“说说看。”
“一个江湖大佬金盆洗手,为追寻电影梦,却惨遭黑白两道联手追杀。这里面有阴谋,有悲情,有黑幕,有所有能让周刊卖到脱销的元素。”
甘志伟的瞳孔微微一缩,记者的本能让他意识到这绝对是猛料。但他旋即冷笑起来,身体向后靠在沙发上:
“陈太太,故事很吸引人,但也很烫手。帮你们14K做事,等于把我自己架在火上烤。这篇报道的风险,可不是小数目。没有五位数的‘采访费’,免谈。”
他狮子大开口,试图将风险转化为最大的利益。
张婉玲平静地站起身:“价钱,我先生会让你满意的。他会在医院等你,希望你能带上你的职业精神,而不是你的价目表。”
说完,张婉玲转身离去,留下甘志伟一个人在原地盘算。
甘志伟决定晾一晾对方,他相信,急着见报的陈惠万,最终会接受他的条件。
当晚,他照常去了那家熟悉的麻将馆。
但他没有意识到,从他踏入麻将馆的那一刻起,一张无形的大网就已经收紧了。
牌局上,他的上家和下家似乎运气好到爆棚,他自己则手风不顺,输得一塌糊涂。
实际上,这两人都是麻将馆老板特意安排的“高手”,目的就是让他输钱,而且是输个精光。
输光了钱,甘志伟烦躁地走出麻将馆,正想找相熟的放贷人“大耳窿”再借一笔翻本。
他刚走到后巷,就看到那个大耳窿正恭恭敬敬地站在一个人面前。
那个人,正是阿标。
阿标手里把玩着一张欠单,看到甘志伟,他笑了笑:“甘先生,手气不好啊?”
甘志伟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
大耳窿走过来,脸上带着一丝畏惧和同情,对他说道:“阿甘,你的账,万哥……帮你结了。”
阿标上前一步,将那张已经属于他的欠单在甘志伟面前晃了晃,然后塞进他的上衣口袋里,动作轻柔,却带着千钧之力。
“甘先生,我大佬说,他不急着让你还钱。他只是想提醒你,有些人情的债,是有利息的。他明天,还在医院等你。”
阿标的语气很平静,但甘志伟听到的,却是来自地狱的最后通牒。
他瞬间明白了,今晚的牌局,今晚的输钱,眼前的一切,都不是巧合。
这是一个为他量身定做的局。
他所有的退路,都被人算计得一干二净。
恐惧彻底攥住了他的心脏。
第二天,甘志伟失魂落魄地来到了医院。这一次,他脸上再无半分倨傲。
陈惠万看着他,平静地开口:“甘先生,现在我们可以谈谈那篇报道了吗?”
甘志伟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陈先生……我写。我一定写好。钱……我不要了。”
“不,钱你照拿。”陈惠万微微一笑,但那笑容却让甘志伟感到一阵寒意:
“我不仅给你钱,我还给你一个承诺。这篇报道出去,如果有人找你麻烦,无论是谁,我替你摆平。我陈惠万,要么不做,要做,就会保自己的朋友周全。”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但是,如果你敢在报道里耍花样,或者把今天的事泄露出去……”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眼神里的警告,比任何威胁都更有力。
一个巴掌,一颗甜枣。
恐惧的枷锁之上,又套了一层利益的锁链。甘志伟彻底被掌控了。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只能紧紧抱住陈惠万这棵大树。
他连连点头,像捣蒜一样:“明白,万哥,我全明白!我一定写出一篇全香港最精彩的专访!”
将近一周后,一篇由甘志伟呕心沥血、署名为资深记者“甘大侠”的独家专访,在全港销量最高的《明天周刊》上以封面故事的形式刊出。
标题是:【英雄落泪!陈惠万病床泣诉:我只想拍一部好电影,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这篇专访,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深水炸弹,在全香港引发了轩然大波。
陈惠万这个名字,一夜之间从江湖版头条窜升至社会版焦点。
然而,就在舆论发酵的第三天,另一份主流大报《新岛日报》在头版刊登了一篇针锋相对的评论文章,标题言辞更加犀利:
【是英雄落泪,还是鳄鱼眼泪?——揭秘“悲情大佬”陈惠万背后的真相】。
一场媒体战争,似乎一触即发。
第7章 另一个战场
文章直指甘志伟是个臭名昭著的赌鬼,收钱办事早已是圈内心照不宣的秘密,并“引述”匿名知情人士的话,称陈惠万所谓的“金盆洗手”完全是幌子,实则是为了吞并庙街地盘,自导自演的一出苦肉计。
一时间,舆论风向逆转!刚刚还对陈惠万抱以同情的市民,立刻陷入了巨大的疑惑和愤怒之中,感觉自己的善良被利用了。
病房里,阿标拿着报纸,气得浑身发抖:“万哥,是和盛那帮扑街搞的鬼!他们想毁了我们!”
陈惠万却异常平静,他拿过报纸看了看,嘴角反而勾起一抹冷笑:
“他们终于出手了,我还怕他们当缩头乌龟呢。阿标,去安排一下,我要上电台。”
“上电台?”阿标愣住了。
“对,就上那个最火的市民热线节目《香江夜话》。”陈惠万的眼中闪烁着精光:
“对手给了我们舞台,我们就要唱一出更大的戏给全香港看!”
当晚,无数市民守在收音机旁。主持人犀利地将《新岛日报》的指控抛给了电话连线的陈惠万:
“陈先生,《新岛日报》指控您收买记者甘志伟,用金钱为自己洗白,甚至说您帮他还清了赌债,对此您怎么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