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现场所有警察的心上。
被挟持的人质,竟然要自首揭发自己人?这简直是警队百年未有的奇闻和耻辱!
被当作肉盾的梁展博,听着黄志明的话,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陈惠万的口供被廉政公署记录在案,他这个执行者,将会是第一个被推出去的替罪羊。
就在张警司被逼得节节败退之际,陈家俊的对讲机响起,他听了几句,然后抬起头,看着脸色变幻不定的张警司,抛出了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一击:
「张警司,我刚刚收到消息。律政司已经知晓此事,刑事检控专员正在密切关注。并且,港督府新闻办也打来电话,表示了『高度关注』。」
港督府!
这三个字,像一盆冰水从张警司的头顶浇下,让他从头到脚,瞬间冰凉。
他知道,这件事,已经彻底失控了。它不再是警队的家事,不再是警廉的纷争,而是演变成了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暴。他再阻拦,就不是维护警队尊严,而是政治不正确,是拿自己的前途去对抗整个港英的意志。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彷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他对着身后的人墙,用尽全力,才从牙缝里挤出那句让他倍感屈辱的命令:
「所有单位注意……让廉政公署的人,进去。」
这句话,宣告了警方在这场对峙中的,完败。
张警司无力地垂下手臂,他身后的PTU人墙,像被抽走了骨头一样,不甘地向两侧分开,让出了一条通往审讯室的通道。权力的天秤,在这一刻,彻底倾斜。
通道让开了,但审讯室的门,依旧只开着一道缝。
陈家俊示意手下留在原地,独自一人走向那扇门。黄志明大律师紧随其后,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决定陈惠万的生死,以及这场风暴的最终走向。
「陈先生,我是廉政公署的陈家俊。」陈家俊在门外一米处站定,声音平稳,试图建立信任。
然而,门内传来的,是陈惠万沙哑而充满警惕的声音。
「停在那里!」
陈惠万的声音透过门缝传出,带着极度的戒备:「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戴维斯派来的走狗?这身西装,谁都可以穿。」
他依旧用梁展博的身体死死挡住自己,没有露出分毫。在这种生死关头,任何一点松懈都可能万劫不复。他必须验证对方,用一种只有他们双方才能意会的方式。
黄志明立刻明白了陈惠万的意图,他对着门缝低声道:「阿万,是我。这位就是我联络的陈主任。」
「黄律师,我相信你,但我不相信你身后的任何人。」陈惠万的声音没有丝毫放松,「陈主任,是吗?我的律师打电话给你,一定说了我指控的内容。你告诉我,黄律师向你提出的、最核心的指控证物,是什么?在哪里?」
这是一个极其刁钻的试探!
这不仅是在验证身份,更是在测试ICAC的诚意和他们掌握的资讯程度。如果对方回答得含糊,或者与黄志明所说的有丝毫偏差,就证明他要么是冒牌货,要么就是个无足轻重、被推出来应付场面的小角色。
现场的警察们都屏住了呼吸,他们听不懂这句暗语般的问话,但他们能感觉到,门内那个悍匪,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审核。
第82章 押送
陈家俊的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他彷佛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
他看着那道门缝,就像看着陈惠万的眼睛,字句清晰地回答:
「黄大律师告知本署,他的当事人陈惠万先生指控,西九龙总警司戴维斯的办公室内,有一个私人保险箱。」
「而保险箱里面,藏着一本记录了他所有非法交易的……账簿。」
账簿!
当这两个字从陈家俊口中说出时,陈惠万透过门缝,锐利地捕捉到黄志明大律师向他投来的一个肯定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点头。
成了!
这番回答,精准无误,不多一字,不少一分,与他虚构的「证据」完全吻合。这证明,眼前的这个人,不仅是真的ICAC,而且是真正主事的、值得他托付性命的关键人物。
陈惠万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开了最危险的一丝。
「让他一个人进来。」他沙哑地说。
黄志明退后一步,陈家俊则独自一人,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屋内的景象,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陈先生,」陈家俊的目光越过人质,直视着陈惠万:
「放下武器,跟我们走。你的指控,我们会进行最公正的调查。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这不是谈判,这是告知。
陈惠万笑了,笑得有些凄凉。他知道,自己只是从一个狼窝,跳进了另一个虎穴。
但他别无选择。
「好。」他沙哑地说。
他勒着梁展博的手臂,缓缓地将他推向门口。
在梁展博的身体与自己脱离的那一瞬间,他手中的陶瓷碎片「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几乎是同一时间,门外等候的两名ICAC探员闪电般冲了进来,一左一右,将几乎虚脱的陈惠万架住。
他们不是警察那种粗暴的押解,而是一种更专业、更牢固的控制。
梁展博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中满是劫后余生的恐惧。
几名警员立刻冲上来想扶起他,并接管陈惠万,却被陈家俊伸手拦住。
「从现在起,」陈家俊的声音冰冷,不容置疑:
「陈惠万是廉政公署的证人,也是嫌犯。他的羁押权,属于ICAC。」
说罢,他对手下使了个眼色。
他被两名ICAC探员架着,走出了这间他待了整整一夜的地狱。
走廊上,站满了神情各异的警察。他们看着这个衣衫褴褛、嘴角带血的男人,眼神中再也没有了轻蔑,只剩下深深的忌惮和一丝……恐惧。
他赢了。
在警队的心脏地带,他以一人之力,掀翻了整张牌桌。
警署门外,早已不是对峙,而是一场濒临失控的角力。
数百名PTU警员组成的防线,被黑压压的人潮挤压得摇摇欲坠。古惑仔们没有冲击,却用人墙对着人墙的方式,一步步地向前推进,口中用最污秽的语言叫骂着。
「放人!放人!」
「X你老X!当我们14K好欺负啊?!」
盾牌被撞得砰砰作响,警员们咬着牙,汗水浸透了制服,手臂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
他们身后的警官声嘶力竭地吼着「Hold the line!(守住防线!)」,但声音很快就被鼎沸的叫嚣声所淹没。
就在这时,警署那两扇厚重的玻璃门,缓缓地向内打开了。
彷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叫骂、推挤和冲撞,都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
上千道目光,如探照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洞开的门口。
陈惠万的身影,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野中。
他衣衫褴褛,嘴角带血,脸上的伤痕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但他走出来了,腰板挺得笔直,眼神平静地扫过眼前这片黑色的海洋。
死寂只持续了一秒,随即被山呼海啸般的狂吼彻底淹没!
「万哥——!!」
「万哥出来了!!」
那不是简单的欢呼,那是一种压抑到极点后,终于得以宣泄的、混杂着愤怒与狂喜的集体咆哮!
无数只手臂高高举起,握成了拳头,像一片黑色的森林。
人群中,坐在轮椅上的阿标,看到陈惠万虽然狼狈,但却是昂首挺胸地活着走出来的,他紧握的双拳终于松开,这个硬汉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而站在防线最前排,那名叫阿强的年轻警员,死死地握着盾牌,手心全是冷汗。
他看着那个男人,看着他身边那几位神情肃穆、明显是ICAC的人,再看看自己周围那些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的同僚。
他第一次对自己身上这套制服所代表的权威,产生了动摇和迷惘。
靓坤掐灭烟头,他没有示意众人安静,反而将手高高举起,握成拳头,对着身后所有的兄弟,发出了一声响彻云霄的咆哮:
「恭送万哥——!!」
「恭送万哥——!!!」
上千人整齐划一的怒吼,像一记记耳光,狠狠地抽在现场每一个警察的脸上。
在ICAC探员的护送下,陈惠万走向那辆深色的福特轿车。
黑压压的人潮自动向两侧分开,让出了一条通道,通道两旁,是无数双充满了敬畏、崇拜与狂热的眼睛。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径直上了车。
随着车门关上,靓坤再次一挥手。
黑色的洪流开始退去。
但那不是溃败,而是一场耀武扬威的胜利巡游。引擎的轰鸣声汇成一股钢铁的洪流,伴随着刺耳的喇叭声和最后几句挑衅的叫骂,呼啸而去。
留下的,是满地的烟头、被踩扁的报纸,以及数百名警察脸上那混杂着屈辱、愤怒与茫然的表情。
戴维斯站在总指挥车的暗处,透过单向玻璃,死死地盯着陈惠万被押上ICAC的轿车。他将手中的对讲机捏得咯咯作响,彷佛要将其捏成碎片。
他知道,他失去了一次性解决掉陈惠万的最好机会。
而接下来,他要面对的,将是一场无法预测的、足以将他自己也拖入深渊的风暴。
ICAC的福特轿车,被另外两辆同型号的车辆一前一后地护卫着,组成一个低调却戒备森严的车队,无声地滑入香港黎明前最浓稠的夜色里。
车窗外的世界正在缓慢苏醒。
清晨的薄雾缠绕着霓虹灯的残影,早起的报贩推着堆满油墨香气的报纸,点心铺的蒸笼冒出第一缕带着食物香气的白烟。
那是一个充满生机与希望的人间。
而车内,却是另一个世界。一个由冰冷的皮革、压抑的沉默和五个男人心跳声构成的、与世隔绝的移动堡垒。
陈惠万坐在后座的正中央,双手被一副冰冷的手铐反扣在身后。这个位置让他无法轻易靠近任何一侧的车门。
被电话簿重击的腹部,每一次呼吸都像被钝刀绞动;被湿毛巾覆盖口鼻导致的缺氧后遗症,让他的肺部火辣辣地疼。
他的左侧,坐着黄志明大律师。这是法律赋予他的权利,也是陈家俊做出的一个姿态——ICAC依法办事。
黄志明紧握着公事包,表情严肃,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法律的屏障。
而陈惠万的右侧,则坐着一名身材精悍、面无表情的ICAC探员,他的身体坐得笔直,眼神像鹰隼一样警惕,双手放在膝上,时刻准备应对任何突发状况。
车辆由另一名沉默的ICAC探员驾驶,风格平稳得像一部精密的机器。
廉政公署高级调查主任陈家俊,则坐在副驾驶座上。这个位置,让他可以透过后视镜,将后座三人的所有微表情尽收眼底,同时保持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距离感。
陈惠万所有的精神,都凝聚成了两道锋利的视线,透过后视镜,与那双藏在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在镜中那方寸之地上,无声地交锋。
「陈先生,不要以为你安全了。」
第83章 廉政公署
「陈先生,不要以为你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