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真正的决战,不在于一城一池的得失,而在于那场即将在一年后到来的、足以改变世界格局的「广场协议」。那才是他为北条雾准备的,真正的「绝杀」。
挂断电话,陈惠万的目光变得深邃。
一场多线战争已经全面爆发。明面上,是嘉禾的阳谋;暗地里,是「大师」组织的金融狙击和阴谋渗透。
就在这时,林岭东的工作室内。
他正沉浸在《九龙城寨》的创作狂喜之中,墙上贴满了城寨的资料照片和人物关系图,桌上堆满了手稿和分镜草图。
这时,一名年轻场记敲门进来,神神秘秘地递上一份文件。
「东哥,我在影印室捡到的,好像是老板桌上掉下来的绝密文件,您快看看!」
林岭东从最初的不以为意,到看清内容后的难以置信,再到脸色由红转白,最后气到浑身发抖。
他死死攥着那张纸,纸张的边缘因用力而嵌入他的掌心。
他脑海中闪回陈惠万对他的承诺——「我只要最纯粹、最凌厉的林岭东风格!」,与眼前这份文件上「增加感情戏」、「削弱暴力」、「迎向阳光」的字眼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
他感觉自己被最信任的人,从背后捅了一刀。
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像一头被囚禁的野兽一样来回踱步。
他点燃一支烟,却又烦躁地将它狠狠掐灭在烟灰缸里,最后更是一拳砸在了墙壁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沿途的员工看到他那张铁青的脸和赤红的双眼,都惊恐地纷纷避让,为这股无法阻挡的「愤怒龙卷风」让开道路。
办公室的门被「砰」的一声,粗暴地撞开了。
林岭东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双眼赤红地冲了进来。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狠狠地拍在了陈惠万的办公桌上。
正是那份伪造的备忘录。
「陈惠万!」林岭东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沙哑颤抖,「这就是你说的,绝对的创作自由?!」
他指着那张纸,手指几乎要戳到陈惠万的脸上。
「加感情戏?换个阳光结局?你当我是什么?拍粤语残片的黄毛小子吗?!」
陈惠万看着那张纸,又看了看林岭东那张因背叛感而扭曲的脸,他没有愤怒,眼神反而在一瞬间变得冰冷。
他知道,敌人最阴险的一步棋,已经落下了。
这步棋,不是要杀死他,而是要诛他的心。
办公室内的空气,彷佛在林岭东的怒吼声中凝固了。
那张揉皱的、伪造的备忘录,像一枚引爆的炸弹,将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信任炸得粉碎。
面对林岭东那双因愤怒和背叛感而赤红的眼睛,陈惠万没有像以往一样,用更强硬的姿态去压制。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任由那股滔天的怒火席卷而来。
他知道,此刻任何的辩解都是苍白的。林岭东的愤怒,源于他对艺术的偏执,更源于他对陈惠万那份「知遇之恩」的珍视。爱之深,责之切。
「说啊!你为什么不说话?!」林岭东的胸膛剧烈起伏,「是不是被我说中了,无话可说了?陈惠万,我林岭东看错你了!」
陈惠万缓缓站起身,没有去看那张纸,而是直视着林岭东的眼睛。他的眼神异常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阿东,」他开口,声音沙哑而沉稳,「如果我要改你的剧本,我需要用一张纸条来通知你吗?」
林岭东的怒火,被这句突如其来的反问,噎得一滞。
「我陈惠万在你眼里,就是一个连当面沟通都不敢,只会用这种下三滥手段的懦夫?」陈惠万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他拿起那张备忘录,没有看内容,而是将它举到光线下,看着那粗糙的纸质和略显模糊的油墨。
「这份东西,是谁给你的?」他问。
「你别管是谁给我的!你只说是不是有这回事!」林岭东的气势弱了半分,但依旧嘴硬。
「有。」陈惠万突然说道。
林岭东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血色尽褪。
「有……人想让我们之间有这回事。」陈惠万将那张纸,轻轻地撕成两半,然后是四半,八半……直到变成一堆无法辨认的纸屑,洒进了垃圾桶。
「阿东,你用脑子想一想。」陈惠万走到他面前,两人的距离不到一臂,「第一,嘉禾刚刚用全香港都知道的条件向你招手。第二,达叔刚刚出事,我们内部人心不稳。第三,这份『建议』,每一条都像用刀子精准地捅在你最痛的地方。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合,太完美了吗?」
他盯着林岭东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不是一份修改建议,这是一封离间信。有人想借我的手,点燃你的怒火,然后逼你走。而邹文怀,就在门口等着,准备捡一个现成的、对我充满怨恨的天才导演。」
林岭东彻底沉默了。
他不是傻瓜,陈惠万的分析,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将他被怒火蒙蔽的理智,层层剥开,露出了底下那个清晰得可怕的阴谋。
「我……」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羞愧、后悔、以及被人当猴耍的愤怒,在他心中交织。
「我不会跟你说『相信我』。」陈惠万的语气缓和了下来,他重重地拍了拍林岭东的肩膀,「因为信任不是用嘴说的。现在,我给你一个任务,也是一个证明。」
他转身走回办公桌,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空白的支票簿和一份早已拟好的合约。
「这份,是《九龙城寨》的最终剪辑权确认书,现在就签,律师公证。从今天起,这部电影怎么剪,只有你一个人说了算。」
「这张,是空白支票,预算不够,自己填。只要用在了电影上,我绝不过问。」
「最后,」陈惠-万的眼神变得锐利如刀,「我要你,把那条给你递信的蛇,给我揪出来。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三天之内,我要知道是谁在背后搞鬼。」
他将笔和文件,一同推到了林岭东的面前。
「阿东,敌人已经把战书下到了我们家门口。现在,你是选择继续对我发火,还是……跟我一起,打回去?」
林岭东看着桌上的合约和支票,又看了看陈惠万那双充满了绝对信任的眼睛,他感觉自己的脸颊滚烫。
他猛地拿起笔,没有去看合约的细节,直接在签名处龙飞凤舞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万哥,」他抬起头,声音沙哑,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决心,「对不起。三天,我一定把那条蛇的尾巴,剁下来给你!」
第169章 蛇鼠一窝
林岭东像一阵挟带着低气压的龙卷风,从陈惠万的办公室冲回了片场。
他没有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那样横冲直撞,恰恰相反,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收敛了起来,那张总是写满了偏执与暴躁的脸,此刻平静得像一块冰。
但所有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不是熄灭的火山,而是即将爆发得更彻底的、积蓄着岩浆的死寂。
他没有大张旗鼓地审问,而是像一头潜伏在草丛中的猎豹,用他那双在片场历练出来的、毒辣得能看穿演员所有伪装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每一个人的表情。
片场依旧混乱而充满生命力,道具组在为一张桌子做旧,灯光组在高处调校着角度,远处的副导演正对着一群临时演员大喊大叫。
这一切日常的景象,此刻在林岭东眼中,却像一幅充满了可疑线索的犯罪现场地图。
那份伪造的备忘录,是通过一个名叫阿仔的年轻场记的手,交给他的。那年轻人当时的说辞是:「东哥,我在影印室捡到的,好像是老板桌上掉下来的绝密文件,你快看看!」
那份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邀功的神秘,此刻回想起来,每一个字都充满了精心设计的拙劣演技。
林岭东的目光,像一枚冰冷的镜头,缓缓地在人群中移动,最终,定格在了摄影组后方,那个正假装忙碌地整理着电线的年轻场记身上。
此刻,那个年轻场记正躲在角落里,眼神躲闪,后背的T恤衫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大片,他不敢与林岭东对视,每一次林岭东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他所在的方向,他的身体都会像被电击般微不可察地颤抖一下。
林岭东心中冷笑一声,他强迫自己压下那股想把对方按进滚油里的冲动。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自己变成和曾子威一样的蠢货。
他需要的是答案,一个能挖出整条毒蛇的线索。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在导一场戏,对面这个瑟瑟发抖的年轻人,就是他唯一的演员,而他要做的,就是用镜头和压力,榨出对方最真实的表演。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他身边,像往常一样,粗糙的手掌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道让阿仔整个人都矮了半截。
林岭东的脸上甚至挤出了一丝难看的、比哭还僵硬的笑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阿仔,晚上收工,跟我去喝一杯。你小子机灵,那份文件很重要。万哥看了,很欣赏你的『醒目』,说要给你包个大红包。」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年轻场记心中恐惧的闸门。
他预想过林岭东的暴怒,甚至做好了被打一顿的准备,但他从未想过,这件事会直接捅到那个传说中的「万哥」面前。
在底层员工的想象中,陈惠万是一个比片场暴君林岭东恐怖一百倍的存在。
年轻场记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连一句「不敢当」都说不出来,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当晚,在片场附近深水埗的一间大排档,夜里的深水埗,像一口烧得滚烫的油锅。
林岭东坐在大排档最不起眼的角落,背后是麻将馆『哗啦啦』的洗牌声,空气中混杂着炒牛河的镬气、廉价啤酒的酸味和水沟的腥气。
林岭东没有多说一句废话,只是将一个装满了冰块和啤酒的铁皮桶,「哐」的一声,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中央。
他拿起一个啤酒瓶,没有用开瓶器,而是直接用牙「嘣」的一声咬开瓶盖,仰头灌了半瓶,冰凉的液体顺着他粗硬的胡茬流下。
然后,他将酒瓶重重地顿在油腻的桌上,那声音不大,却让对面那个本就瑟瑟发抖的年轻人,整个人都剧烈地抖了一下。
林岭东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那眼神,不再是导演审视演员的挑剔,而是屠夫打量砧板上那块肉的冷漠。
「说吧。」
简单的两个字,没有任何情绪,却带着尸山血海般的压力,像两颗冰冷的钢钉,钉进了年轻场记的脑子里。
阿仔看着林岭东那双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阴沉的眼睛,又想起了「万哥的红包」那句充满了死亡气息的暗示,他知道,自己被夹在两块无法撼动的铁板之间,不说,今晚可能走不出这条街;说了,也未必能活到明天。
他内心最后一丝侥幸,在林岭东那沉默的、如同实质般的压力下,被碾得粉碎。
年轻场记的心理防线瞬间崩溃,他「噗通」一声从椅子上滑了下来,哭喊着跪倒在满是油污的地上:「东哥!东哥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是威哥……是曾子威逼我这么做的!」
「曾子威?」林岭东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这个名字像一条滑腻的毒蛇,让他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厌恶。
「是他!就是他!」年轻场记涕泪横流,为了活命,他不敢有丝毫隐瞒,竹筒倒豆子般将一切都说了出来:
「是他给了我五万块钱,让我把那张纸交给你,还教我那么说!他说……他说这是嘉禾邹先生的意思,只要我办成了,以后就去嘉禾做副导演……东哥,我上有老母下有病妹,我真的是被猪油蒙了心啊!」
林岭东的心,一寸一寸地沉到了谷底。
他终于明白了,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挑拨,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连环计。
曾子威是那条咬人的狗,嘉禾的邹文怀是那个在后面递上骨头的主人,而他们背后,还有一个更神秘、更庞大的日本势力,在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们要的不是挑起一场骂战,他们是要他林岭东这根「台柱」,以一种最难堪、最决绝的方式,从星万这座大厦里,自己走出去。
他没有再为难那个已经吓得快要尿裤子的年轻人,**只是觉得一阵意兴阑珊。**他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扔在桌上,那动作像是打发一个乞丐。
他转身走进了深水埗混乱的夜色之中,背影被大排档昏黄的灯光拉得长长的,显得格外孤独。
他的脚步,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回家,而是径直走向了那个他刚刚还想决裂的地方——星万影业的方向。
深夜,星万影业的顶层会议室,灯火通明。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维港的璀璨灯火,像一条洒满了钻石的黑色天鹅绒,但室内,气氛却比冰窖还冷。
这一次,到场的,是真正的核心团队,是陈惠万这艘「帝国战舰」上,每一艘主力舰的舰长。
陈惠万坐在主位,他没有抽雪茄,只是用手指无意识地、有节奏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那「嗒、嗒、嗒」的声音,像一只正在倒数的秒表,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的左手边,是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愧疚和决绝的林岭东;右手边,是闻讯赶来、表情严肃的周星星和梁嘉辉。
周星星一反常态地没有坐下,而是焦躁地在会议室一角来回踱步,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猴子,他时不时地看一眼林岭东,又看一眼陈惠万,嘴唇动了动,却终究什么也没说。梁嘉辉则低着头,默默地擦拭着他的眼镜片,彷佛想擦掉眼前的阴霾,只有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阿标静静地坐在轮椅上,位于会议桌的一端,**手杖横在膝前,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而另一端墙上的大型索尼电视里,则是躺在病床上,通过医院特意安排的视频连线参与会议的达叔,他苍白的脸因为信号不良而微微扭曲,却更增添了几分凝重。
这是星万影业成立以来,第一次全体核心成员到齐的「战争会议」。
「事情,就是这样。」林岭东将自己的调查结果,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他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像一个犯了错的士兵,在向上级汇报自己的失误。
说完,他猛地站起身,拉开椅子,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对着陈惠万,对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深深地、九十度地鞠了一躬。
「各位,」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前所未有的羞愧,「这件事因我而起,差点因为我的愚蠢,毁了大家的信任。我林岭东,对不住大家。」
以林岭东那刚烈如火、宁折不弯的性格,做出这样的举动,比让他去跟人拼命还要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