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城记》里宋卫东这个角色就是陈建宾演的。
才演完小半年,还热乎着。
陈建宾对这个角色的台词很熟,问徐横舟:“要我给你对对台词吗?”
徐横舟摇头,“七遍”人设不崩:“我对这部电影的台词非常熟悉,现在就能演。”
贾樟轲稍一点头,神情看不出好坏:“很好啊,那你现在演。”
徐横舟看一眼自己身上穿着的“郭嘉套装”:“我先去换个衣服吧?”
“不用换衣服了。”贾樟轲言语间若有所指:“让我看看你怎么把违和演到不违和。”
“好……吧。”
徐横舟没多想,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把刚才训练中抓到的那一丝灵光,运用到当前的表演中。
导演高希和贾章轲、陈建宾熟悉得不行,这刚被陈建宾拉着过来,听完整了事情始末,就乐呵呵地大手一挥,让现场工作人员搬来了桌椅。
然后把一台摄像机放在桌椅对面。
再拉着贾樟轲和陈建宾到摄像机后头,充当电影中为了拍摄纪录片进行采访的导演,三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徐横舟。
徐横舟半点不虚,因为他已经察觉不到对面的情况了,他完全进入了自己的世界中。
二十四城芙蓉花,锦官自昔称繁花。
《二十四城记》讲述的是一个工厂从繁荣到衰落的过程。
工人们的生活映照出了整个大时代的磅礴。
徐横舟燃了一支烟,也不抽,嗅一嗅,夹在指间。
言语间就是在回答一个正常的采访。
而且又因为本身在工厂是副主任的原因,经常接受厂里工会的采访,完全感觉不到一丝拘谨。
反而直接看向镜头后面的导演,唠家常一般的口吻讲述着当下自己与工厂的处境:
“我们用这个转让土地的钱,在新都那边盖了一个新的工业园。”
即将成为灰烬的成发集团420厂(又名国营新都机械厂),它过去是1958以前沈阳造飞机零组件兵工厂的前身。
当兵工厂转为机械厂时,兵工厂长官便有致词:“这不是真的结束,而是阵地转移。”
于是工人们齐心协力经营机械厂。
而在2008年这里却即将成为川都新一批的高级住宅区《二十四城》。
兵工业厂区可以迁去新地“再创辉煌”,国营的房产建设公司可以起高楼。
机械厂的工人们又该听谁指挥,何去何从呢?
宋卫东不知道,但他也没有很担忧。
起码在当下,在此刻,宋卫东非常乐观。
徐横舟带着一些瞎侃的口吻,对着镜头后的导演说话。
“这个啊,后头这个车间陆续就要搬迁了,咱们现在这个办公室将来就是一个五星级的酒店。”
陈建宾一脸兴味,他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徐横舟的演法和自己的演法完全不同。
他自己演这段戏,处于一个局外人的游离状态,只是单纯有事说事。
而徐横舟要大胆许多。
徐横舟在这一段伪纪录片的纪实场景中,让角色拥有了非常强烈的情感。
或者是说让镜头下的画面质感变得生动了起来。
这对于纪录片而言,可能是致命的。
因为纪录片的镜头语言是平静克制的,是纪实冷漠的。
但对于一部剧情部分与伪记录部分虚虚实实相结合的电影而言,陈建宾竟然意外地觉得毫不违和。
导演贾樟轲原本一直戴着墨镜,此时把墨镜摘下来杵着下巴,眯着眼睛看徐横舟的这段表演。
熟悉这位导演的人都知道,当这位导演对某一个人或者是某一件事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时,就会习惯性地拿点东西杵着下巴,然后眯起眼睛专注观察。
贾章轲觉得自己被徐横舟一开始所说的看了七遍电影给误导了。
原本以为这个年轻演员既然看了这么多遍电影,又自称把台词记得很熟,那么,演绎方式肯定也会与电影里角色的表达方式相仿。
他自然也是打算直接拿徐横舟的表演去和陈建宾的表演进行对比。
结果,看了一分钟的表演下来。
贾章轲就知道这根本没法比。
徐横舟的表演完全跳脱了原版电影中的表达方式。
徐横舟不知道自己的表演在陈建宾眼中是大胆,在贾樟轲那儿也已经崩了“看七遍电影,会按照电影角色的表达来进行复盘表演”的人设。
他只是像追逐一缕飘忽不定的风一样,循着灵光一刻不停地继续表演下去。
徐横舟弹一弹指间的烟蒂,忽得反手伸长胳膊把烟递到桌对面去,直接就越过了镜头,怼到导演面前。
“来一口?”
导演高希笑眯眯地就想要伸手去接烟。
陈建宾在一边蠢蠢欲动,想要夺烟。
贾樟轲看着烟,倒是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他伸手去接烟。
高希和陈建宾只好让了,收回动作。
贾樟轲接过烟,缓缓地吸了一口又吐出。
淡淡的烟雾从摄像机后头轻轻地飘到前头,慢慢地扩散晕开,在镜头前,呈现出一片洋洋洒洒的灰。
贾樟柯盯着摄像机的监视器猛看,望着镜头里那一片迷离飘荡的灰,神思也不知道跟着飘到了哪里。
徐横舟屈指叩了叩桌子,提醒摄像机后头的导演:“嘿!抽一嘴子就得了啊,我还没上口呢。”
摄像机后头的贾樟轲被这一声“嘿”唤醒,忽然笑出了声。
他突然又吸了一大口烟,闷在嘴里,然后用力吐出,才笑着把烟递回给徐横舟,说道:“这是我第一次抽烟,你信吗?”
徐横舟虽然给摄像机后的导演递了烟,但真的没想到,导演居然会出声。
但他回得很快:
“信啊,为什么不信?
我还相信以后啊,不但这间办公室的地儿会盖上五星级酒店。
我还能天天在这种专门接待外宾的酒店里住呢!”
第28章 我饶了你
徐横舟接回烟,眯眼轻缓地吸了口,享受地侧身夹着烟指窗外厂广场,指点江山的兴致来了:
“这个420这个厂子,他整个就是——”
他“啧”地一声,看着窗外广场南边角立着的篮球架,脱口而出一个形容词:
“比较大!”
想了想,又补充了两个字:
“完整。”
再一想。
徐横舟单手夹着烟,张开巴掌,虚探窗沿的方向,画了一个弧:
“它相对来说就像一个独立的,啊,这么个世界。”
这么一说,感觉更抽象了。
他试图给这个独立的世界填补上一些具象化的东西。
比如说他本人。
“你比如说我吧。”
他把自己的生平想一想。
突然发现挺多可说的。
“我从这个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
徐横舟露出个自己都被惊着了的表情,越说越来劲,右手上下比划给自己加节奏一时不察被整节掉落的烟灰烫了下。
他嘶地一声,回忆涌现得更多了,接着讲述:
“我这都是在厂子里的这个子弟学校里头上的学。”
“呃,就上完了。”
“这所有厂子里的小孩都这样。”
说完,他自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并且开始举出更多的例证:
“像这个,电影院,游泳池,啊,夏天,夏天我们厂子还自己生产汽水呢!”
他对自己从小生活到大的厂子,无疑是充满自豪感的。
别看现在好像是一个要被转让了的厂子,可他们厂子也是很先进的,里面很多场置一般人家根本就看不着。
徐横舟夹着烟蹭了蹭发干的嘴唇:“咱们那时候可是家家户户拿着暖瓶去打汽水,打了就喝!”
厂子里产的汽水,比外头的好喝一百倍。
重点是不要钱,随便装。
“欸,这个是正经上报过的工人福利,咱们可没有捞国家一分钱啊。”
徐横舟的神情带着一丝不自知的得意:“所以说啊,这个厂子它牛,还是它的道理的哈。”
他仿佛想到了更能够证明厂子很牛的一个大家的共识:
“不只是我,就,我们大家都认为这个厂子啊,就是这个420厂啊,和咱们脚底下呆在这个城市哈,没有什么关系,它们都是独立的。”
都是独立的,那说明它背后有足够的这个支撑啊!
那自然是牛啊!
他失笑:“我们就是觉得啊,实际上它这个,也不用和地方上发生什么联系。”
徐横舟摇头摆手:“不用,我们就生活的挺好的!啊,是吧。”
“这唯一。”他好像是往回找补了句:“发生了联系的是什么呢?”
徐横舟说到这,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