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七感叹,“不管其他如何,这杜大夫的医术,倒是货真价实的。”笑着一拍,“这伤口抱得漂亮!”
王君平“嗷”了一声,疼得牙都磨出了声,“还不是沈博士,竟然给我洒了蛇毒,万一……万一我就此归天了,谁来伺候大理!”
沈念七一笑,“我呀。”
王君平目瞪口呆,沈念七却笑开了,认真接了一句:“你就放心吧,本来那点药量就死不了人,不过是有些麻痹,我的医术你还不了解吗?”
王君平右脸一抽。
医术?医术是什么?专门在死人头上动土的沈博士会有医术这种东西?
第56章 烙痕
沈念七咳了一下,也有点心虚,随后接了一句:“反正,杜大夫是正经大夫,人家都说没事了,你就别操心了!”
杜大夫?那位说不定比沈博士还危险!
王君平翻过身可怜兮兮地蜷在榻上,一副受欺负的委屈样。
沈念七自知理亏,也不再折腾王君平,恭恭敬敬地给这位位高权重的王少卿盖上被子,假模假样地长揖后退,一溜烟儿跑到了案几旁。
唐玄伊此刻正坐于席上闭眸深思,片刻前沈念七将院中情形告诉他之后,他就一直保持着这个状态。
沈念七其实已经习惯了唐玄伊思考时的沉默,遂也不打扰,端过方才衙役送来的汤饼,以勺送了一口。
因为方才为王君平检查伤势的原因,这汤饼送来有一阵子了,汤水被面片吸下了半碗,发得大了一倍,咬在口中黏糊糊的,难吃的不得了。
一向注重味道的沈念七皱了小脸儿,但还是准备强行吃下。
刚一抬了勺子,碗边儿就多了一小盒东西,溢着香喷喷的味道。
沈念七追着味道过去,竟是一盒包裹粗糙,气味却香甜的点心。
一抬头,发现唐玄伊不知何时已将她碗黏糊糊的汤饼拢了过去。
“回来时顺路买的,不知味道如何,尝尝。”唐玄伊说着,舀了一勺汤饼入口,俊眉微皱,但不改风度,仿佛任何食物放在唐玄伊面前,都能让他吃出只有朝廷大员才可以享受到的美食。
沈念七有些出神,小心拆开包裹在点心外面的油纸……一股暖流却无声无息地沁入心间。
沈念七将点心又包回,双手捧过唐玄伊另一碗也已经放凉的汤饼,说道:“点心好吃要慢慢品,此刻一碗汤饼足以,这碗,归我了。”
她笑了下,吃下一大口,夸张地摆了个享受的表情,然后咗咗勺子,说道:“对了,唐卿,刚才回来看你一直思考,没敢打断你,我离开后你与杜大夫聊得如何,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与案件有关?”
唐玄伊勺子微顿,“杜大夫……现在还说不好是否与旅商案有关,但这个人有些神秘,好像藏着什么秘密。”他将勺子放回碗中,“方才在他的手腕上,看到了一处可疑的烫伤。”
“烫伤?”沈念七狐疑,“怎么个可疑法?”
“杜一溪称那是被火烫伤,但烫伤边缘整齐,我想,是烙铁所至。”
原本在榻上休息的王君平一听开始讨论案情了,登时清醒,一溜烟儿也跑来入席,恰好听到了唐玄伊的那句,于是讶异道:“烙铁?大理,这个杜大夫难道受过刑?”想想又摇头,“不对啊,大理寺有大唐最全的刑具,但烙铁之刑一般加之于身,为何会在手腕上?”
“难道是……”念七咬咬唇,“私刑?”
沈念七将最后一碗泡沱的汤饼端到王君平面前。
“又或者……”唐玄伊食指骨节在下唇划过,“是想掩饰什么,所以特意用烙铁烫掉。”
此言一出,刚拿起勺子的王君平以及正欲收回手的沈念七都定在了原地。
“竟能如此狠心毁掉自己的肌肤,若真是掩饰什么,那腕上之物一定是性命攸关的。”沈念七将手收回,已无心情再吃,紧皱着绣眉,又道,“会不会身上有灵鬼图?”
王君平摇头,“不可能的,我曾听过去负责过灵鬼的同僚提过,灵鬼团成员的图案都是纹在上臂的,无一例外,又岂会出现在手腕上。”
沈念七右手“啪”的拍在了额头上,像这种思考案情的事,真不适合她。
“在这里思来想去,真不若有具骨架放在我面前!但无论什么都好,哪怕不是骨头是尸体,或是我最讨厌的腐尸……但只要有线索,重要线索,都好比拼凑这些可以有多种可能的细枝末节。”
唐玄伊长睫微抬,“或许……”
“或许什么?”沈念七眼前一亮,“真能找一副尸骨给我?”
唐玄伊将外袍搭在手上,指尖搭放门上,回眸说道:“或许,我要履行旅商的职责出去挑货了。你们别乱跑,在这里守着。”
“我也——”沈念七满眼璀璨起身想跟。
“砰”的一声,房门开了,又关。
沈念七撇了下嘴,滑回席坐,也不端坐了,索性盘着腿,一脸不乐意。
正吃着汤饼的王君平看看房门,又看看一脸阴霾的沈念七。嚼着东西,含糊地问道:“沈博士,话说回来,你昨夜和大理过的怎么样?有没有什么进展?”
一提“昨夜”,沈念七的脸更黑了,“王少卿觉得,你家大理会与我有什么进展?”
王君平困惑地放慢了咀嚼的频率,“没进展?不应该啊……”他环顾四周,回头一笑,“我还特意管那个陈县尉要了一副棋送来,睡前陶冶下小情操,多有助于培养感情啊。”王君平跳了跳眉,一脸猥琐。一扭头又惊喜发现旁边竟然有一包点心,遂伸手去抓。
“啪”的一声,沈念七的手掌重重落在了矮案上。
“沈博士……”王君平惊得手缩了一半。
“王少卿,那棋……是你要来的?”沈念七很有涵养地,微笑的说道。
王君平松口气,回道:“当然!怎么样,用到了吗?”他得意地抬起下颌,又继续抓了一块,一口将点心咬出了个月牙儿。
沈念七撑着自己的额头,半晌,以保持微笑的表情咬牙切齿道:“赶紧端走,以后不要再让我看到!”
沈念七从王君平手上夺过那半个点心,气哼哼地开窗透风去了。
王君平瞠目结舌。
沈博士不喜欢棋子吗?
他困惑地挠挠头,女人心海底针,下次……要不要准备些书籍?
……
白日的俞县比夜晚看时更加繁华,虽没有长安货物玲琅满目的东市与西市,可宽敞的道路上,到处都是自备了草席的买卖人。他们一个个席地而坐,只是吆喝的声音有点恍惚缥缈。
第57章 酒客
对于外来人,他们一如既往地警惕,当唐玄伊经过他们时,叫卖声无疑会稍作迟缓,身上也会凝聚来自于四面八方的视线,其中亦包括了那从县衙就一直追随着唐玄伊而出的另一抹暗藏的视线。
唐玄伊不在乎,负手垂眸像正常商贾一般挑拣货物。但看了几家,他发现这里的生意人摆出的大多是一些自家腌制的咸鱼与部分野菜,就算是衣物,也是粗布麻衣,并没有什么特别。
于是他停在了某一处,弯身对一位卖糙木手串的买卖人说道:“我想打听一下,俞县可还有其他市集?”
买卖人连眼睛也没抬,一边随手丢丢货物,一边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说道:“没有了,就这一个。”
“那,你可知这里有甚值钱东西可买?”唐玄伊又问。
买卖人指尖微顿了一下,半晌,哼笑,“毒蛇,蚊虫,算不算值钱东西?”他侧卧了身子,一脸不想再回答什么,径自吆喝起来:“手串……手串……”声音亦是十分缥缈。
唐玄伊站起身,重新看向这诺大的集市,一种违和感悄然浮现。
俞县商贾少,大多都是县民自己弄点东西出来卖。按理,买卖人比商贾直爽,讲究快出快走,但俞县的买卖人却过于松散,似乎手头东西卖不卖得出,是不是会砸在手里对他们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更关键的是,这里并没有足以撑起俞县开销的货物。
正当唐玄伊深思之际,一阵骚乱突然在他的面前炸开!
几个大汉正围着一名男子从一间酒铺子里出来。
“你已经没有酒钱可佘了!如果掏不出方才那几壶酒的酒钱,我们就打得你娘都认不出来!!”几个大汉个个横眉怒视,恨不能挥起拳头就要揍人!
但与之相反的是,被他们围在中间,眼看就要“连娘都认不出来”的佘酒人反倒是一脸洒脱不羁,大笑着几声说:“不需要急,酒钱总是会出来的!”话音刚落,那人瞧见了正欲无视一行直奔酒铺的唐玄伊,于是大喊道,“那是我的友人,看,我就说酒钱总会来的!哈哈!”
一句话落,唐玄伊前行的道路突然被大汉团团围住!
突如其来的瞩目令他瞬间失去了去酒铺暗查最“隐蔽”的优势。
唐玄伊静默片刻,收回步子看向同样被围住的男子。
那人的眉目仍是带笑的,其内还闪着一丝纠缠的意味。
唐玄伊叹了口气,猜测或许是看出他并非本县人所以才唱了这么一出。
为了不使事情变得更加麻烦,必要快点了结。
于是唐玄伊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了足够分量的“开元通宝”,摊在手掌心上。
“拿去,放了他。”
这干脆利索的决定,不仅令几名大汉愣了一下,就连那男子自己也愣了一下。
一名大汉半信半疑地从唐玄伊手上接过铜钱,见确实够了数,这才给余下几人使了眼色,满意地返回酒铺。
人渐散去,唐玄伊也不愿多留,继续迈步进入酒铺,并选了一个不大起眼的角落。
谁料刚端坐于榻上,那男子也信步追来,自来熟地甩开下摆一不做二不休往唐玄伊对面一扎。
“再来几壶酒,点几个菜!”他回头就对掌柜喊道。
有了金主,酒铺的人也特别配合,没一会儿就将酒菜备齐。
紧接着,男子便像是请客的主人一样,给唐玄伊倒了一碗酒,道:“来,别光看着,吃酒吃酒,尝尝这岭南的名酒博罗!”
他大大方方用手一指,摆了个“请”的动作,然后才给自己倒上酒。
动作一气呵成,半点没有陌生人的样子。
唐玄伊失笑了,这自来熟也真是做得如火纯情了。
不过幸好早已见惯了沈念七的无视世间规矩,所以一眨眼就恢复了常态。
实际上,除去被迫掏了几钱酒钱之外,和如此世间不羁之人吃上几盏酒,要比一人傻坐在这里强的太多。
何况……
唐玄伊不忸怩,也将端坐改为随性盘坐,接过面前的酒,饮了一口。
确是博罗酒的味道。
男子似也在判断着唐玄伊的态度,见他吃下了他倒得酒,便舒了口气,豪爽干脆地笑了几声,也干了一碗,随后用着一口浓浓的岭南口音说道:“朋友豪爽,方才真是不好意思……若非情势所迫,也不会出此下策,但朋友竟真的倾囊相助,元治谢了!改日,必还这恩情!”他又给唐玄伊斟上酒,“某姓夏名元治,请问郎君贵姓?”
“唐,名闻之。”唐玄伊礼貌含笑,反倒拿过酒壶替男子倒了酒。
男子有些受宠若惊,紧着帮着托酒壶,“这位郎君,你不是本地人吧。”
唐玄伊唇微勾,“不是正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成为元治的‘朋友’了吗?”
夏元治有些不好意思,跟着笑了两声,“我倒不是因为这个原因……”顿顿,“不全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又打量了一下唐玄伊,“看唐君的谈吐,像是富庶地方来的……长安?”
唐玄伊点头,“长安旅商,来此是想淘点东西回去。”他放下酒壶,拿起酒碗,“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是俞县的人吧。”
夏元治讶异,“唐君如何看出来的?我本可是地地道道的岭南人呢。”
“君不畏我。”唐玄伊言简意赅地说了这四个字。
夏元治当下便明白了,看了下周围偶尔会投向这边的视线,冷哼一声,道:“这里人一向这样。当初我入俞县时,也没少遭冷眼,要不是戴县令,我大概早就被赶出去或者死于非命了,现在时候久了,他们也就不理会我了。我呢,在这里偶尔做点小买卖,但这里的人没甚闲钱,最后把我赔的连口酒都买不起。”他哼笑着将自己的钱囊翻了个个儿,空空如也,然后笑了起来。
“哦?夏君有戴县令撑腰,那某可是要多请夏君吃几壶酒了。”唐玄伊应和笑道。
夏元治紧忙摆摆手,“别,找我吃戴县令的酒,可就真没用了。一是我不过数月前机缘巧合砍了一条欲伤他宝贝儿子的毒蛇,他为还人情才留我入县,二是戴县令自己都不受这里人重视,何况我呢。”他拿起酒碗,与唐玄伊碰了一下。
“此话怎讲?”唐玄伊晃了晃酒碗,没急着喝。
夏元治并未直接回答唐玄伊的话,反问了一句:“怎么样,俞县的货,有淘到想要的值钱物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