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了然。
自己先前的预感没有错。
这江东君臣,果然心怀保守之意,不思进取。
如自己“伯父”和陆逊这些思谋长远的人,终究是少数。
这也难怪当年孙权总是对北伐有那么大的贪念,以至于事败身死后,被人诟病穷兵黩武。
他怕是早就深知臣下多为苟且之人,若自己不贪一点,莽一点,全力推动北伐,随着时日流逝,吴国上下将会越发安于一隅,再无半点逐鹿中原的志气。
诸葛乔一时也说不上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可以预见,这次联吴抗曹的使命怕是难以达成了。
其后数日。
不出所料。
不管诸葛乔和董恢二人如何奔走说服,吴国上下的态度总是暧昧、推诿。
问都说一定要全力支持汉帝伐魏。
可一旦提到具体出兵时间,不是抱怨粮少就是怒斥蛮夷坏事。
反正就是还要等上几年。
只能说,幸好丞相和卫将军本就做好了多手准备。
并未将北伐的希望尽数寄托在江东君臣身上。
诸葛乔失望之余,不再久留,带着孙登那份名为“陈情表”,实为狡辩的国书北返。
临别时,诸葛瑾带着诸葛恪一同来送。
诸葛瑾先命长子带人守在岸边,然后屏退左右,与诸葛乔一同登船。
诸葛瑾:“此去长安转告你父:今江东上下,唯有陆伯言和朱义封尚存远志。”
“然碍于君臣大义,终不能违逆上意。”
“来日上国之师抵达扬淮,两位将军必有策应。”
“在此之前,我等只能祝愿王师北定中原,驱逐国贼了。”
诸葛乔并未意外,反而认真注视对方:
“伯父既知大势所在,何不良禽择木,以保全家小。”
诸葛瑾闻言,深深看了一眼“侄儿”,又回头瞥了一眼岸上一副吊儿郎当模样的长子,叹气道:
“汉臣与先汉帝有殊遇,吴臣与先吴王何尝没有?”
“你回去好好侍奉君父师长,莫要再以旧时为念。”
“来日但有万一,帮你堂兄保存一二血嗣,不使我后继无人,便算不枉彼此情分了。”
留下这句话,诸葛瑾又往儿子手里塞了一包茗叶,便匆匆下船。
诸葛乔望着“伯父”远去的背影,闻着熟悉的茗粥气味。
久久不能言。
……
江水潺潺东下,章武五年眨眼便过。
在新年的岁首大朝会上,汉帝刘禅正式宣布改元“建兴”。
是为建兴元年。
正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
而“建兴”又明显预示着新天子要有大作为。
于是群臣无论年位高低,都在礼仪性质的大朝会结束之后,纷纷上表建言献策。
一时间,尚书台的策表车载斗量。
众尚书们无不感叹得亏麋氏纸早已全面推广。
不然光是翻看竹简都要弄坏手腕。
而如此海量的策表,自然不可能都亲自让皇帝过目。
而是分别由丞相诸葛亮和尚书令马良各自带人快速审阅,提炼重点,删汰赘言,然后再上呈禁中。
这日,尚书令马良正翻开一份来自长水校尉廖立的奏表。
本以为是寻常的治安策。
哪知刚刚看到第一行字,当场悚然变色。
第291章 物议纷纷
廖立举告丞相诸葛亮把持言路、以权谋私、欺上瞒下!
此事一经台阁传出,瞬间惊动长安。
这不单单因为举告人官居北军五校之一的长水校尉。
说实话,这个官职放在这个时代,根本代表不了什么。
因为季汉的中军体系,是全盘继承自刘备的军阀时代。
所谓领军、护军、监军、典军……这些才是具备实际军事职能的差遣。
而到了季汉立国第六个年头,这一类差遣差不多完成了职官化的转变。
至于原本两汉的各种中郎将、校尉等等,彻底沦为荣誉性的虚职。
跟那什么光禄大夫,太中大夫没什么区别。
所以自刘禅继位之后,廖立从侍中转任长水校尉。
看上去都是比二千石,似乎是平调。
但从实权角度而言,其实算贬官。
原因嘛,自然是因为此公素来口无遮拦,又常常自负怀才不遇,私下总有怨怼之语。
刘禅和诸葛亮念其是荆州老臣的份上,只是排斥到中枢之外,仍不失比二千石的俸禄。
算是对老臣的优待。
没想到此公非但不感恩,反而反手搞了波大舆情。
矛头直指丞相诸葛亮。
当然了,站在廖立的立场。
也可以说正因感念先帝恩遇与今上的优宠,所以才秉公直言,以不负皇恩。
所以说到底,还得看证据。
而廖立显然有备而来。
核心有两条:
一是诸葛亮为推行出兵河东的路线,故意纵容其子诸葛乔在建业顶撞东吴君臣,导致大汉痛失盟军,继而难以推行河南路线。
二是前番兵围临晋的时候,诸葛亮故意让大将们放归张郃,养寇自重。
结果张郃非但不感恩,转头就带兵再临潼关。
甚至还逼走了司马懿,让那叛徒徐庶掌握了更多实权,反过来对付大汉。
再考虑到诸葛亮跟徐庶的交情。
这两人背后是不是存在不可告人的交易啊?
怕不是约定一同升官发财?
不得不说,廖立可能打仗不行。
但捕风捉影,鼓唇弄舌,是有两把刷子的。
这两条罪证,特别是第二条,不知内情,乍一看,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但刘禅继位之后,诸葛亮就已经将当中的底细悉数告知。
怎会不知内情?
当时就给恶心坏了,扬言要把廖立抓起来,抄家杀头。
董允连忙劝阻:
“廖公渊上表言事,乃正途也。”
“其所列罪证,陛下便有疑虑,也当交由有司审理,然后再治罪。”
“若不审而罪,不问而诛,非但陛下会招来残暴的恶名,更会让丞相清名毁于一旦!”
刘禅顿时气闷。
其实若能以堂堂正正的方式还诸葛亮一个清白,他何尝不愿意?
问题在于这事它就不能摊开来讲的!
董允见他不说话,又提醒道:
“此事关乎丞相,陛下若不能自断,当委任有名望的大臣秉公处置。”
刘禅:“卿以为当以谁为主审?”
董允:“廷尉掌平决诏狱,此事当交由潘承明潘公处置。”
刘禅听到潘濬的名头,有点茫然:
“这位潘廷尉,何许人也?”
董允耐心解释:
“潘公昔年曾为先帝的荆州治中,素有清名。其人治民、治军皆有成绩,故累功至中二千石之位。”
刘禅还是茫然:“他真能秉公处置吗?”
董允暗自一叹,但面色木然。
其实他刚刚见皇帝犹豫,便察觉当中或有隐情。
只是皇帝不说,丞相不提,那自己就不该多问。
但。
不管是何隐情。
他始终认为,只要廖立是以公开的方式上书,那朝廷就必须以公开的方式回应。
这才是天子御下的正途。
天子若因私情而废公法,非但朝臣离心,天下士民亦将视朝廷为儿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