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这才面色稍缓。
但见群下面色惶惶,忽而指着满地碎纸,当堂失笑:
“诸卿莫不是以为朕动怒了?”
“昔年先帝闻陈琳巧辩,犹不失态。”
“今朕以天子之尊,威加海内。听此愚夫拙论,岂会动摇?”
“更别说此文拾人牙慧,无华无彩,较之昔年陈琳为袁氏所作檄文,差远矣!”
“朕何所忌耶?啊?哈哈哈哈哈……”
第239章 我曹丕绝不生气
曹丕说罢,当堂大笑。
仿佛刚刚所听,真的只是一纸笑话。
而群臣面面相觑,既未应和,又无劝阻。
一直到曹丕笑得口干停下。
才终于有人作声。
“陛下,臣有奏。”
曹丕见是司马懿,笑意稍敛:
“请言之。”
司马懿沉声道:
“蜀贼之言虽然愚顽,但事关满朝忠良名节,臣以为不可一笑了之。”
“若置之不理,近者虽不疑朝廷,但远者未能及时知晓陛下心意,难免慌乱,乱则有变。”
“故此,朝廷当请出一位有足够分量的公卿重臣执笔,驳斥此谬论,方能正天下视听。”
曹丕眯了眯眼:
“那卿以为当请谁来主笔?钟公,华公还是王公?”
但司马懿却摇头道:
“都不是。”
曹丕微讶:
“此三公者,皆一代之伟人也,后世几无继者矣。”
“竟还不足以为朕执笔吗?”
司马懿道:
“三公虽然名重,但也因名重,门生故吏遍天下。”
“此番蜀贼颠倒黑白,挑拨上下,三公亦不能幸免。若亲自执笔,岂能服众?”
“若不能服众,伤害的可不仅仅是三公的名声,还有朝廷的威望!”
刚刚听到曹丕点名,太尉钟繇、司徒华钦、司空王朗,三人皆岿然未动。
直到此时,方才纷纷避席揖拜。
曹丕脸上彻底没了笑意。
“若三公不能执笔,难不成还要请出一位野的乡贤?”
司马懿立即应道:
“贤君在上,野无遗贤!”
“臣冒昧顿首以言:蜀贼百般挑拨,其实落笔处不过是汉室正朔的归属。”
“陛下受命于天,禅继汉室神器,本就是天下正朔所在。”
“蜀贼困守山林,囿于眼界,不知天命已改,故作满纸荒唐言。”
“陛下宽仁,何不请山阳公执笔,驳斥刘备主臣篡位之实?如此,其谬论不攻自破也!”
山阳公便是后汉末代皇帝刘协。
在蜀中,在季汉,他已经是个死人,并有了孝愍皇帝的谥号。
但在中原,他退位后,获封为山阳公。
如今正居住在河内郡山阳县浊鹿城。
司马懿此言一出,已经沉寂许久的东堂,顿时炸开了锅。
就连堂中执掌御前礼仪的侍御史们都不敢上前喝止。
生怕招惹上麻烦。
毕竟,这是一个尚在人世的前朝皇帝。
而且还是在位超过三十年的天子。
不少人都曾与他有君臣的名义。
眼见朝廷秩序濒临失控,作为三公之首的钟繇不得不出来喝止。
但议论声虽然压下去,众人脸上或是期待,或是惶恐的神色却是无法遮掩的。
曹丕见此情状,不得不表态:
“仲达所言,不无道理。”
“只是朕已经准许山阳公安居于浊鹿城,今又劳之,岂非失信于人啊?”
群臣闻得此言,哪还不知曹丕已有退让之意?
无须三公或司马懿等近臣带头,纷纷直言山阳公已为人臣,食君之禄,当为君分忧,岂有失信之论?
刘备窃据汉室名号,正该他这个故汉正朔出来澄清事实,免得天下人被刘备蒙在鼓里。
曹丕从谏如流,一时间,东堂内又恢复了贤君良臣,众正盈朝的局面。
而太尉钟繇则打铁趁热,提出让荀、崔的剩余族人出面邀请山阳公入洛,以示朝廷绝无听信谗言的意思。
但这一次,曹丕却直接黑了脸:
“钟公自处嫌疑之地,不能替朕平息众议也就罢了。怎还要给罪死者招魂呢?”
“若朕应了你这一条,是不是还要给魏讽那等逆贼平反啊?”
钟繇大惊失色,当场顿首于地。
而群臣再次鸦雀无声。
这位大魏天子,果然还是怒了。
也果然忌惮檄文所列的旧人。
徐庶冷眼旁观至此,心中暗暗发笑。
却不妨碍他立即出来给他“暗投”的钟繇打掩护:
“臣冒昧以奏。”
“今岁是诸中正官重定乡品的关键之年,本就人人忌讳流言蜚语。”
“此番蜀贼谬论在洛中广为流传,固然与敌军细作有关。但这里面,未尝没有某些人为一己之私,暗中推波助澜!”
“臣请陛下明诏彻查此事,不使忠者失言,奸者得利!”
此言一出,果然再度引起堂中杂议,引得曹丕凝目。
如果说司马懿的建议是从敌国立论的根本予以还击。
那徐庶的建议则是在传播途径进行亡羊补牢。
片刻后,曹丕扬声,却是反问徐庶:
“卿如今乡品几何?可入上三品?”
徐庶照实道:
“臣家世微寒,未入上品。”
曹丕:“那朕就亲自做卿的中正官,给你重定乡品!”
“自今岁起,卿乡品为‘上中’,特擢为司隶校尉,替朕彻查洛中奸佞!”
话音一落,众人再度对徐庶侧目。
但这一次却不再是纯粹看戏。
须知司隶校尉,自汉时便有典职于京师,掌察举百官的职权。
自三公以下,无所不能纠,监察权极大。
按当下曹魏官秩,司隶校尉位列第三品,与九卿同品,仅在诸重号将军之下。
而即便是重号将军,也须受到司隶校尉的监督和纠察。
简而言之,徐庶这次又升官了,还是越品高升。
众人无不艳羡,惊叹。
那些暗怀私心者,更是开始忐忑。
想着要不要搅黄此事。
但天子亲封的司隶校尉,除了当朝三公之外,谁有资格驳斥?
至于三公……
君不见太尉钟繇借着徐庶之言脱困之后,望向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亲兄弟?
……
春二月。
豫州刺史贾逵望着许昌城外连片而密集的军营,眼中尽是疑虑。
唯有营盘外零星可见的青翠水田,才能稍稍掩盖他心中不安。
自去年秋冬至今,颍川进入战时状态将近半年。
说民力疲敝有些过。
但照此维持下去,再有一两年,这片曾经富庶的沃土,就会坠入赤贫。
可这一战,真能在两年内结束吗?
平心而论,贾逵并没有这个自信。
这段时间,他每日三省吾身。
越想越觉得去年与汉吴同时开战,并非明智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