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竹之乐袅袅升起,清越的琴弦与悠扬的箫管交织成旖旎的云霞,舞姬踏着莲步翩然而入,裙裾旋开,如层层叠叠的海浪,臂间烟罗披帛随乐声忽上忽下,宛若游走在场中的流虹。
厅内觥筹交错,宾客们推杯换盏,脸上带着微醺的笑意,酒杯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侍女们端着酒壶来回穿梭,有人高声劝酒,有人醉得趴在桌上,还有人拉着舞姬的手不放。桌上的菜肴渐渐凉了,酒却越喝越热闹,众宾客沉迷在这场繁华的盛宴中,直至深沉的暮色降临,才向主人行礼道谢,向至尊磕头跪拜,接受赏赐后离去。
毛喜是个四十五岁的中年人,也是宾客中略微特殊的存在,因为他是少数几个除了陈氏宗亲外被封为侯的臣子,得到高殷份外的圣宠,让他颇为惊讶,也不得不来前方拜谢。
“臣毛喜,承蒙至尊错爱……”
高殷拍拍身边的蒲团:“毛卿,到这来。”
其他人拜谢之时,也没这样的待遇,毛喜想转头看向陈顼,高殷又嗯了一声,不得已,毛喜走到高殷面前,跪在地上:“臣在这里侍奉至尊,已经是荣幸,岂敢忝居身侧?还望至尊准许。”
高殷点点头,也不勉强他,先赐给了他一杯酒,随后笑着说:“朕看见毛卿,就会想起南宋时的吴喜。那也是位能臣啊!”
毛喜受宠若惊,吴喜是南朝有名的匡国之臣,他连连道谢,高殷继续说:“只可惜虽得明帝,不得明主,遭忌冤死,令人扼腕。吴喜死时四十五岁,毛卿今年也是这个岁数吧?”
“臣是。”
“卿虽然与古人同名同龄,却不同命,吴喜不得其主,遭忌冤死,卿却入我齐国,正是大展身手之时。将来会有国家的事务交给您做,希望您切勿推辞啊!”
毛喜惶恐,连连称罪,高殷此刻颇有醉状,下令说:“听闻您少时好学,善于草隶,陈霸先曾对寿阳侯言,至西可问毛喜,是否有此事呢?”
毛喜点头,高殷大笑:“那就请卿赋诗一首,为此次佳宴助助兴吧!”
毛喜看向陈顼,见他点头,心下叹息。他是个重视礼义的人,如今齐主高洋丧事不过一年,高殷便有这种醉态,让毛喜颇为不悦,所以一点也不想献诗。
而且在这种场合给齐主献诗,实在是太谄媚了,会引得陈顼的名声也变得不好,毛喜不愿意做这种事。可君王有令,生死操之人手,又不得不行。
毛喜沉吟着,想到一个办法。
“臣闻至尊所著《三国志演义》,其中有一节为‘曹子建七步成诗’,臣心慕之,故请仿尔。”
“哈哈!”高殷一拍大腿:“好,就以七步为限!再赐酒!”
毛喜婉拒,说想出献词,再饮不迟:“请至尊出题。”
“便以天下为题!”
毛喜闻言,在原地沉思片刻,缓缓踏出步子。
“昆仑擎日月,九曲入苍茫。”
言罢,他又迈出两步:“千山云生铁,万姓稻盈仓。”
“星斗垂玄圭,漳河洗旧疆……呃!”
忽然之间,毛喜捂住自己的心口,猛然扑倒在地。
众人大惊失色,高殷立刻发问:“怎么了?朕看他捂着心口,像是心病发作?”
“来人,请毛卿下去,派医生诊治!”
马上便有侍者过来,将毛喜给抬走,高殷微微摇头:“朕欲听毛卿的全诗,没想到,差点让他变成全尸。”
一口酒从陈昌口中喷了出来,他可没想到高殷会说这种话,急忙擦掉酒渍,向高殷请求饶恕自己的无礼。
高殷摆摆手,笑着看向陈顼:“朕悔召毛喜,他似乎没有病,却要为了朕的任性装出病来,让忠臣做这种掩饰,是朕的不是了。”
陈顼额头上的汗就没停过,也不敢解释毛喜是否真的有心病,只得连连道歉。
“哈哈,与卿相戏尔!”
高殷大笑,陈顼跟着笑,于是剩下的宾客也就一起笑起来了,若能无视会场中神情肃穆的禁卫,简直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看着高殷十分高兴的样子,陈昌便攥紧袖子,出声发问:“不知至尊,何时能放臣归朝?”
“嗯?”高殷的眉头皱了起来:“怎么?这里不是你的国家?!”
陈昌闻言,顿时紧张起来:“齐即吾国,怎么敢有贰心!”
高殷起身,走到陈昌的面前盯着他看,直把陈昌盯得发毛。好一会儿,高殷才忽然露出笑脸,拍打陈昌的肩膀:“说得好啊,当赏酒!”
高殷亲自为其斟酒,陈昌小心翼翼地接过满饮,口中不住说着:“谢、谢陛下……!”
“还有呢!”
高殷继续倒,陈昌也不敢拒绝,就这样连饮四五盏,饮到他腹中撑涨,说不出话,高殷才坐回原位上。
“臣谢陛下赐酒……”
陈昌趴在桌上,面色潮红,这点酒醉不倒他,但一时饮下,还是非常难受。
高殷转头看向陈顼,见他坐立不安,饮酒也不是,一副拘谨至极,怕自己忽然发难的委屈模样,心里忍不住觉得有趣。
怪不得高洋特别喜欢逗弄臣下,权力让这些人变得扭曲,任自己随意把玩摆态,这种操控他人生死的快感,实在是令他愉悦。
不过高殷毕竟是受过现代教育的穿越客,没那么暴戾的脾性,耍一耍就够了。
他轻咳一声:“朕今日来此,是有事要与你们说。”
“虽然过几日,朝廷也会宣布,不过现在可以先给你们交个底,通通气,你们早做准备。”
陈顼闻言,心中顿时泛起几丝喜悦。
莫非真是要放我们归国?
陈昌刚被灌了酒,不敢有这种希冀,此刻也忍不住竖起耳朵听着。
“不日,我国将派军队援助梁国,朝廷已经决定了,就派你们二人为主将。”
第462章 思陈
这话宛如晴天霹雳,陈顼一时反应不及,手中的筷子都掉落在地。
“怎么?一震之威,乃至于此?”
高殷笑着发问,陈顼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歉,俯身捡起筷子。
高殷又看向一脸难色的陈昌:“还是说你们不愿意?”
当然不愿意啊!
这要是真的,那他就成了陈奸了,即便回国,也不用想着做皇帝!
陈昌紧抿下唇,他的酒已经完全醒了,脑海中反复想着如何推脱这件事。
“承蒙至尊错爱……臣禀性驽钝,实无统兵之能,恐负重托。”
陈昌跪地行礼,陈顼跟着说:“臣也是如此想!况臣乃陈国血亲,于亲,不忍操戈向于手足;于义,德薄望浅,岂敢僭居上国帅位?此非臣等所敢任也!”
“朕说你们行,你们就行,不行也行。”
高殷把玩着酒杯,这时候已经有玻璃樽了,他举起玻璃樽,放在眼前窥探二人,在镜面的拉扯下,二人的表情显得扭曲而滑稽。
“古有石碏大义灭亲,借陈国之力铲除篡贼,杀掉奸佞的儿子;今有僭陈在江东自立为王,抗拒天兵,不是逆贼是什么?”
高殷露出兴奋的神色:“朕欲再借陈氏之力,铲除篡贼耳!”
被这么说自己的国家,陈昌脸色出现抑制不住的忿怒,高殷挑逗他:“长城公似乎很不高兴?有话想说?”
陈昌抬头,鼓起勇气、或者说是对权力的渴望,大声回应:“敬业出身南国,怎可对母国兵戎相向!”
“母国?”高殷噗嗤笑出声:“汝的母国是梁耶?是陈耶?”
陈昌一时语噎,现在的梁只剩王琳那个了,高殷拍案让他快说,他只得回复:“陈国乃先父基业,自然是陈国!”
“陈国建立不过三年,建国后汝也未曾返回南土,谈何母国!”
陈昌一时受不过气,开口说:“那至尊……”
“嗯?!”
瞬间,高殷将手中的玻璃樽丢了出去,在陈昌面前砸成一地碎片!
陈昌吓了一跳,以袖护脸,向后躲避,高殷却不放过他,周围的禁卫上前禁锢住陈昌的双手,高殷起身,大步朝他走过去。
还敢反问自己?是,严格来说,这一套标准同样适用于高殷,毕竟他出生时是东魏。
但皇权不是用来讲道理的!
高殷走到陈昌眼前,伸手拍打他的脑袋,一边拍,一边揉搓他的发髻,将头冠拆开,很快陈昌就披头散发地跪在高殷身前,高殷不断抓捋他的头发。
“长城公,记得汝的爵位,还有现在肉身在哪里。”
力道很轻,但对陈昌的震慑效果无以复加。
恐惧自心中蔓延,陈昌两腿战战,额头流汗不断:“是臣失言,是臣失言!”
玩了一会儿,高殷才收回手,男人的头油让他觉得恶心,唤侍从端来清水。
优雅地洗完手后,侍者缓缓后退,高殷勾住了盆边,问着:“朕看长城公是饮酒饮多了,亦是犯了糊涂。”
陈昌陈顼两人跪着,只知道高殷似乎在洗手,连忙点头应承:“是、是,一时失言,还望至尊宽恕!”
“哈哈!无心之言,朕怎么会记挂在心上呢?不过这样可不行啊,朕还要和二位谈论正事呢,得帮他醒一醒酒。”
高殷从侍者手中抬起水盆,朝着陈昌当头浇下!
陈昌被冷水一激,惨叫出声,陈顼却立刻捂住他的嘴,大声疾呼:“长城公,还不感谢至尊帮你醒酒?!”
“谢、谢至尊……!”
陈昌瑟瑟发抖,还好屋子暖和,不然这一盆浇下去,指不定得生场大病。
余下的宾客不再欢庆,甚至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齐帝会拿自己出气。
有经验的已经开始为两陈默哀起来,这场景太眼熟了,天保要杀人的时候就是这种景象,而乾明是天保的继承者。
如今看来,似乎连残暴都一并继承了起来,甚至都没有超过一年,便萌发父态。
我们这些南人,在齐国的命运,将会是如何呢?陈昌陈顼的处境是他们的将来,所有宾客一言不发,进入坐蜡状态,却又调集全身心的精力,用眼角余光朝这边窥探而来。
高殷毕竟没有那么残暴,他让人取来火盆,给陈昌烤火。
他倒没想着杀死陈昌,目前这两人还是重要的工具,羞辱和打压是为了让他们认清现实,明白自己只是玩物。
强调好这一点,才能让他们执行好自己这个主人的任务:“长城公,颇思陈否?”
陈昌下意识地就想点头,手却被陈顼狠狠一捏,他才想起这段对话出自哪儿,立刻说:“此间乐,不思吴也!”
高殷笑了一声,连陈都不敢说了,这小心思。
“思也无事,陈国是汝父的基业,虽然是靠偷袭王僧辩、篡人梁室夺取来的,毕竟也是建国了,别人想不得,你还不能想想么?”
这话说得诛心,陈昌面色殷红,不敢回答。
“只是汝只能思,却回不得了!个中的道理,可能明白?”
陈昌犹豫片刻:“请至尊示下。”
“汝说是陈霸先之子,章氏之嫡出,可陈氏建国的这三年,你做了什么?在江陵与萧绎一同被俘?在长安侍奉宇文氏?”
说起这段黑历史,陈昌满面羞愧。
“反观陈蒨,虽然只是陈霸先之侄,可论起来,他才是陈国的第一继承人呢!”
高殷缓缓踏步,在厅内游走,不仅说给陈昌陈顼,同时也是说给其他人:“汝父霸先,火耕水耨之夫,荜门圭窦之子,无行捡于乡曲,充部隶于藩侯,侥幸受萧映所看重,才一步步走上都护、郡守之职。勇则勇矣,从微末爬上高位,却可谓老革。”
老革本意是贬义的老兵,彭羕就曾骂刘备为老革,陈昌想反驳,却不敢也不能,毕竟这是事实。
“可陈蒨呢?据说沉敏有识量,举动方雅,造次必遵礼法,汝父甚爱之,常呼为‘吾宗之英秀’,可有此事?”
陈昌黯然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