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娄昭君才从床上苏醒,魂魄与记忆一同凝结。
“噢。”
悔意像酒精一样涌了上来,她悲叹怎么会这样,拉拢一个低贱的侍女来帮助自己。
从高欢入主魏廷以后,就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需要再做这种事,李昌仪甚至不是鲜卑人。
她有点想念晋阳了。为了回到那个充满回忆的地方,她还得做许多事。
“乐安、义宁在宫里吗?”
今日值班的是普河野,她恭敬禀报:“两位都在,今日宫内张灯,要为元宵做准备,乐安公主揽了这差事。”
娄昭君点点头,正月十五也要到了,燃灯表佛是应有的礼仪,信佛的女子们都喜欢这种事。
“去跟她们说说,若是有空闲,就来看看我这老骨头吧。”
普河野应声退了出去。
过了大约两个时辰,两列仪仗队伍驶入宣训宫,两名公主跃下马,齐齐进入宣训宫内。
“太皇太后圣安。”
听见了孙女们的问候,娄昭君点点头:“还没用午膳吧?已经让宫人做好了,不想吃也没事,陪老身坐坐。”
“有何不可!别说能在太皇太后这儿填饱肚子,就算是来挨饿,孙儿们也要赶来侍奉。”
高永馨腼腆,说话的是高永徽,她揉着肚子:“我可太想契贺骆做的酥糕了,今天她也在膳房吗?”
“不想扫你的兴,但是……”娄昭君指了指屋顶,永徽了然:“那还真是有些遗憾。”
“人总要向前看,总不能没了她,你以后都不吃酥糕了吧?那里有条鞭子,若新人做的不合你胃口,就让她长长记性。”
“我就知道太皇太后最疼孙儿了!”
永徽笑着上前揽住娄昭君,娄昭君夸张的低呼:“都长这么大了,我都抱不动你们了。”
永徽哈哈大笑:“现在反倒是孙儿能把您抱起来呢!”
娄昭君连忙打住永徽跃跃欲试的手,又召唤永馨上前:“和武都相处得如何了,可有子嗣?”
永馨摇摇头,娄昭君拍了拍她的手:“武都是你的丈夫,你该管管他,我和阿六浑也都等着你们结果呢。”
红云飞上永馨的双颊,祖孙三人笑谈片刻,随后转入内堂用起餐来。
“你们近来在宫里做事,很好……有哪些好玩的事么?”
永馨没什么食欲,永徽倒是吃得津津有味:“就是管管宫里的内务,皇后与太后的文书——还有您的——顺便提些意见,李太后算是好说话的,但新皇后可就……”
“突厥人就是这样麻烦。”
“可不?她的文书也由我们负责,有时候和至尊一起出宫,我们也会帮着处理官员的奏事。”
高永徽对目前的地位颇为满意,旧魏有这个传统,可以阅览部分官员的奏疏并标注意见,高殷也适度的让了些权力给她们,不仅可以分担压力,还能中和高演、高归彦等宗王的影响力,宫闱这种较次要的小事,他们总不能和文襄的两个嫡女计较,娄昭君虚弱的时候,她宫中的校事执笔也就被高殷顺理成章的划入两女手中。
这也是娄昭君此刻召唤她们前来的原因。
“告诉您一个秘密。”
永徽很没形象地嘬着食指:“我们还能负责安排嫔妃觐见至尊的事情,所以……您没看见,那些女人想见至尊可是想疯了,除了皇后,就连良娣想见至尊都得让我们行个方便,那种感觉真是太妙了。”
“你喝多了。”
姐姐愈发口无遮拦,永馨急忙阻止,永徽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言,急忙换了个话题。
“随便聊聊而已,我在这里呆惯了,还能去哪儿呢?也就听你们说说话,权当出过门了。”
娄昭君笑得和蔼,热情地招待她们一番,还拿出许多赏赐,说是要为宫里的元宵佳节做准备。
接着她发出一声叹息:“若澄儿能看到这一幕,就好了,原本这一切都是他的。”
气氛微微一滞,说起父亲,两个女孩都陷入了难过的情绪。
“瞧我,说这个错话做什么?”娄昭君勉强一笑,眼神迷离,像是回到了过去:“他也是活该,当初作了那么多错事,郑大车、李昌仪……”
她的眼眶愈发红润,絮絮叨叨地说着高澄小时候的事情,给两女描绘一个英姿勃发的青年形象——聪明,俊秀,英睿,还有些小毛病,而那正是她们的父亲。
“这么多年,我还是不敢相信他已经走了。”
娄昭君捂住脸,抽泣着:“他怎么如此狠心,把我们就丢在这乱世,独自一人……还有那么多孩子呢!”
她抬起头,放声大哭,引来两个孙女的安慰。眼泪是有感染力的,娄昭君只用一个眼神,就让她们和自己一起怀念起那逝去的文襄皇帝。
过了许久,娄昭君才慢慢抬起头,用巾帕擦去泪水,刚刚还满是迷离哀伤的眼睛,此刻却透出锐利的清醒。
“好孩子,别哭了,我不该惹你们伤心。”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沙哑而稳定:“只是……只是看着这宫里张灯结彩,为的是庆祝别人的江山,我这心里,就针扎似的疼!”
永馨止住情绪,低声说:“如今是我们高氏的天下。”
“不,不是他们的!”娄昭君将声音压得更低,带出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你们想想,才十年,你们已经出世了,那时候是大魏,不是大齐!”
“当初持握这个国家的不是别人,就是你们的父亲!天下本该是你们这一脉的!”
第387章 猜忌
“你们想想,澄儿,你们的父亲,他才是这江山名正言顺的主人!他那样年轻,那样有抱负,本该开创一个盛世!可恨……可恨奸人作祟,让他英年早逝,让这皇位、开国的荣耀,落到了……他手里!”
这话大不敬,两女急欲起身,手腕却被娄昭君死死抓住。
“太、太皇太后……”
“汝祖如龙,父如虎,可现在是谁坐在上面?是你们的堂弟,坐享其成的汉种!这宫阙万千,这天下供养,本该是你们父亲的!也该是你们的!你们本应该拥有得更多!”
“够了!多谢太皇太后的招待,我们今天待太久了!”
永徽挣扎开,顺手拖着永馨想要离开。
“站住!听我说完!”
永徽毫不停步,走到门口,却发现殿门被人从外面拴上,她气得大怒:“快开门!你们当我是谁!敢把我锁这里头!”
她连续狠踹,殿门摇晃,但终究没被踹开,气得永徽在屋内四处踱步。
“太皇太后!这就是您今天请我们来的目的吗!”
“我只是想把话说清楚。”娄昭君扫视孙女们的面容,“你们难道就甘心吗?甘心看着属于你们父皇的一切被别人占据?甘心看着他的血脉,永远屈居人下,只能做个仰人鼻息的公主?”
永馨的眼泪涌了出来,永徽连忙搂住姐妹,一边回头怒吼:“那我们又能做什么?当初您为什么不保孝琬,或者大哥?”
“我的错。”娄昭君的脸似笑非笑,看起来很像愧疚:“现在还可以弥补。我老了,被他困在这方寸之地,可你们不一样!天保,到他,底下都还有着许多你父皇的旧部,这宫里宫外,还念你们父皇恩情的人,未必都死绝了!这么多年天保是如何治国的,你们也看见了,谁服他?谁不恨他!”
“你们!还有孝琬、孝瑜、孝珩、孝瓘、延宗!全都已经长大了,只要团结在一起,他也就没办法!难道你们想自家阿姊的悲剧,再一次出现在这个乾明朝?”
娄昭君缓缓起身,缓缓走过来,同时递来声音与意志:“帮我,就是帮你们自己,帮你们九泉之下不得安宁的父皇!只要你们愿意,在合适的时机,在宫里宫外为我传递些消息,拉拢些可信的人……我们就能让这江山,重新回到它真正的主人文襄皇帝的血脉手中!”
“高家的基业,终究还是要由澄儿的血脉来继承才算是正统!到那时,你们就不是寄人篱下、委曲求全的假公主,而是真正的长公主了!”
殿内一片死寂。永徽和永馨脸色煞白,心跳如擂鼓。祖母的话语像惊雷在耳边炸响,将她们拖入冰冷刺骨的政治漩涡。
她们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极度的恐惧、茫然,以及……一丝被那巨大愿景点燃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火苗。
“你们的九叔,湛儿已经去世了。”
娄昭君的声音又带上哭腔:“接下来是演儿,济儿……为什么就是不能明白呢?他一旦坐稳了位子,就要铲除掉威胁皇位的人,我的孙子里除了他自己,其他谁都逃不掉!甚至会包括绍德!”
“我只是……想让你们都活下来而已……!”
说着,娄昭君跪在地上,掩面哭泣,公主们还从未见过她这么脆弱的样子,不由得上前去替她擦拭。
娄昭君抬起头,像在冬雪里得到了炭火,对两人一脸感激的神色,此时殿门传来开锁挪木的声音。
“我们得回去了。”
“回去好好想想吧。”娄昭君的声音愈发柔和了:“实在想不通,也可以向他告发我。但你们说出去的那一刻,就会被他所怀疑了,因为我说的是事实,事实就是天保和乾明,都恐惧嫡系,也就是你们几兄妹的力量。”
永徽点了点头,拉着永馨离开宫门,跨越门槛的刹那,忍不住回头,见到的是几名宫人簇拥娄昭君,显得落寞寂寥的背影。
以前在这宣训宫里,可是至少上百人随时待命。
两人离开宣训宫,没再骑马,而是同乘一座车驾。
“她是不是疯了?”
永徽忍不住抱怨:“我知道九叔的死对她打击很大,可说至尊这种话,她真的老了。你有听见我说话吗?”
永馨躺在车上,好一会儿才说:“孝瓘不会做的。”
“当然,至尊已经把整个邺城给他了,除了那个位子,难道孝琬就愿意拱孝瓘了?宫中的事情也等于给我们了,不论是换孝瑜还是孝琬上去,还能给我们更多不成?”
永徽安慰着妹妹:“没事的,我们知道怎样做才是最好的,说句实话……”
她凑到妹妹的耳边,轻声说:“跟现在的太后打交道,可比刚刚那个老的轻松多了。”
两人噗嗤一笑,连忙掩住了嘴,被娄昭君弄得沉重不安的心情好了一些。
“那要向至尊报告么?”永馨用食指,在姐姐的手臂上画着圈圈:“说今天这些逆言?”
“……还是不要吧。”永徽摇了摇头:“这种话说出来就已经是过错了,我们怎么能重复?何况她也是我们的家家,人又老了,我们指责她的不是,反倒是我们的是非了。”
“那如果道人将来发现了这件事,又会如何待我们呢?”
一时间,两人都陷入了纠结,说还是不说,似乎都是问题。
“完了。”
永徽猛然惊醒,这就是娄昭君的目的,从她们进宣训宫的那一刻起,就免不了高殷的猜忌。
高殷此刻在郊外陪郁蓝打猎,一只小鹿从他眼前窜过,身旁的枣红小马跃动追击,朝着小鹿追逐而去。
弓弦拉满,随后发出筝鸣声,震荡的余韵在猎场上扩散。
“邺城的风景怎样?很久没来了吧?”
唐邕不太明白新君的意思,几天前他收到前来邺都的调令,结果新君第一件事就是拉着他出城打猎。
“来,介绍卿认识,这是宇文邕,现在是朕的谏议大夫,没事给朕出谋划策什么的。”
高殷指着身边一个留着胡须的年轻人,宇文邕微微点头。
“二卿重名,朕就想看看有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可惜朕应该是没有能够重名的人了。”
殷州在高殷登基后,就改名为了商州。
唐邕和宇文邕互相打了个招呼,历史上他们的未来妻子,段华秀和郁蓝,此刻都已是高殷的女人,这恶趣味只有高殷能懂。
“先君很看重卿,朕也是。”
高殷转过头,阳光照射在他的额头上,映射得有些刺眼:“卿你和常山王一起打过猎?”
“臣在晋阳职事繁忙,少有出游,就连这次出猎也是今年头一次。”
“那卿运气不错,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了。”
唐邕错愕,高殷接着说:“欲放卿休息百余日,到了秋间再征召,事情会由牒云吐延和羽破多郁接手,这段时间,卿就在邺都好好休息。几日后就是元宵佳节,陪朕一起吧。”
被夺权了,唐邕还要表示感激:“蒙至尊错爱,臣感激不尽。”
在并省协力高睿掌握军事的是王士良、唐邕、白建,王士良曾经辅助高演据守并州,唐邕根据事后的情况来看,也不太好信赖,因此要换一批自己人上去,防范可能的威胁。
高殷此时可任用的将领也不算少,放到并州去控制关键职位更有用,三个换掉两个,白建就不动了。
“其实也是有着另一件事情想拜托卿。听说卿强记默识,善于书记,不知是否入校内讲习武事?顺便写一些提高算术的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