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685节

  代王贪土地,士绅贪安稳,他贪兵权,这大同的水,只会越来越浑。

  而他,就能在这浑水里,捞到最大的好处。

  另外一边。

  宣府。

  经过了熊廷弼两个月的经营。

  宣府已不是半年前那个流民遍地、城防残破的边镇。

  城南的桑干河支流上,数十架新修的水车便转了起来,木轮溅起的水花落在岸边的田地里,湿润了刚播种的晚稻,以及番薯。

  田埂上,穿着粗布短打的农户正弯腰除草。

  他们大多是从草原或山林里归来的流民,如今分到了新开垦的土地,赋税减半,还能领到官府发放的种子,脸上再也没了往日的愁苦,只剩下埋头干活的劲头。

  经略府外的市集更是热闹非凡。

  粮铺前排队买米的百姓手里攥着铜板,不用再像从前那样用杂粮掺着树皮果腹。

  铁匠铺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师傅们正赶制农具,偶尔也会为边军打造兵器。

  街角的豆腐坊飘出香气,掌柜的是从陕西逃来的难民,如今在宣府安了家,生意做得红火。

  据府衙统计,宣府的人口已从熊廷弼初到时的六十万,涨到了七十五万。

  新增的十五万人里,有逃荒归来的本地人,有投奔宣府安稳的山西、陕西流民,甚至还有些厌倦了草原漂泊的蒙古部落百姓,主动归降,愿意在此开垦种地。

  “照这个势头,不出两年,宣府真能成塞上江南。”

  谋士周文焕站在经略府的廊下,看着窗外的热闹景象,忍不住对熊廷弼感叹。

  他手里拿着刚统计好的垦荒册,上面写着“新增良田两万顷,番薯种植面积超五千顷”。

  这些数字背后,是熊廷弼将抄家所得的银钱尽数投入民生的结果。

  修水利、买种子、建粮仓,每一步都走得扎实。

  熊廷弼正坐在案前批阅公文,闻言只是淡淡点头,脸上并没有什么自得之色。

  “百姓安,边军才能稳。宣府是九边的门户,根基必须扎牢。”

  他话音刚落,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只见一名亲卫浑身是汗,手里捧着一个火漆封口的信封,快步冲进堂内,单膝跪地:

  “经略公!大同镇守太监张炜的密信,六百里加急!”

  周文焕连忙上前接过密信,小心地拆开火漆,将信纸递到熊廷弼面前。

  熊廷弼放下手中的朱笔,展开信纸,目光快速扫过。

  信上写得清楚:

  左云县民变已失控,流民攻进县衙,杀了县令郭广,为首的陕西流民张天琳收拢了两万余人,还收编了部分卫所逃兵,如今正往大同府方向移动。

  而王威虽派了人“弹压”,却只是虚张声势,暗地里放任流民壮大,甚至有传言说,王威的女婿刘振邦曾暗中给流民传信,煽动他们闹事。

  熊廷弼的眉头渐渐皱起。

  他早料到王威会搞小动作,却没料到对方竟真的敢引发民变,不惜让大同陷入混乱,也要逼他出兵。

  “你也看看罢。”

  熊廷弼将密信递给周文焕。

  周文焕接过熊廷弼递来的密信,粗略扫视后,脸色也沉了下来。

  “明公,情况比预想的更糟。”

  “张天琳已聚众两万,若再放任下去,恐会波及整个大同府,甚至引来蒙古部落趁虚而入。我们得尽快出发,驰援大同!”

  “驰援?”

  熊廷弼抬起头,眼神里没有丝毫慌乱。

  “大同镇有编制兵卒八万,王威手里更是握着两万精兵,区区两万流民,真能撼动大同府?”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挂着的九边舆图前,手指指向大同以北的区域。

  “呵呵。大同的威胁,从来不是内部的流民。”

  周文焕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舆图上标注着“土默特部”“鄂尔多斯部”的字样,顿时恍然大悟。

  察哈尔部在辽东时便被折腾得元气大伤,早已不足为惧。

  可土默特部和鄂尔多斯部却仍有战斗力,他们盘踞在大同以北的草原上,一直盯着明朝的边镇。

  一旦大同因民变陷入混乱,这些蒙古部落必然会南下劫掠,到时候内忧外患,局面才真的难以收拾。

  “明公是担心蒙古部落趁虚而入?”周文焕问道。

  “不仅是担心,是必须防备。”

  熊廷弼的语气斩钉截铁。

  “王威搞民变,无非是想逼我出兵,让我陷入平叛的泥潭,他好趁机掌控大同兵权。

  可他算错了一点。

  我若此时出兵,看似平叛,实则是帮他收拾烂摊子,还会让他有借口向朝廷索要军饷,掩盖他私吞粮饷的罪证。”

  “再者,流民之所以能壮大,全靠王威纵容。

  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真让流民攻进大同府。

  若真到了那一步,他这个副总兵,也就当到头了。

  欲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本经略要等的,就是他彻底疯狂的那一刻。”

  周文焕明白了熊廷弼的心思,却仍有顾虑:

  “可若是张天琳的流民真的失控,伤及无辜百姓……”

  “放心。”

  熊廷弼打断他,语气笃定。

  “王威再疯狂,也不敢让大同府真的破城。

  他的田产、商铺都在大同,代王的利益也在大同,他们定会在最后关头出手压制流民。

  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急着平叛,而是做好万全准备。”

  而且

  他心里有个念头没有说出来。

  经过民变之后,边军损伤,士绅豪强势力衰弱,大同就好整顿了。

  至于其中的牺牲.

  在熊廷弼看来,是迫不得已的。

  不过

  如今大明百姓太多了,死伤些许,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他转身回到案前,拿起朱笔,写下一道军令:

  “传本经略钧令,宣府边军即刻集结,骑兵五千、步兵两万,分别在府城、万全右卫待命,备好粮草、兵器,五日之内必须完成出征准备,随时听候调遣。

  另外,派斥候密切监视大同以北的土默特部和鄂尔多斯部动向,一旦发现蒙古骑兵南下,立刻回报。

  再给张炜回密信,让他继续监视王威的动向,记录下他纵容民变的证据,切勿打草惊蛇。”

  亲卫接过军令,快步离去。

  周文焕看着熊廷弼沉稳的侧脸,心里彻底安定下来。

  这位经略公看似按兵不动,实则早已布下天罗地网,既防备着外部的蒙古部落,又等着内部的王威露出马脚,每一步都走得稳妥。

  “等着吧。”

  熊廷弼轻声呢喃,眼神闪烁。

  “用不了多久,大同的账,该好好算算了。”

  而在大同以北。

  右玉县的大同右卫城东南角中,有一座府邸矗立。

  正是参将朱崇威的府邸。

  此刻朱崇威正坐在堂内,手里捏着一封刚送来的军令。

  军令是大同副总兵王威亲笔所书:

  “左云县民变失控,着右卫参将朱崇威即刻率部三千,南下平叛,不得延误。”

  “荒唐!”

  朱崇威猛地将军令拍在案上。

  他站起身,踱来踱去,脸上满是疑惑与怒火。

  右卫城在大同西北,属朔州地界,离左云县足足有一百多里。

  而破虏堡就在左云县境内,王威的女婿刘振邦有四千兵马守在那里,怎么看都该是刘振邦先出兵,轮不到他这个“外人”来跑腿!

  “将军,王副总兵的军令……”

  亲兵队长赵武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开口。

  他跟着朱崇威多年,知道自家将军的脾气。

  朱崇威是陕西榆林人,靠军功从普通士卒熬到参将,最恨的就是任人唯亲、借公谋私的勾当。

  王威任大同副总兵以来,一直把右卫当作“外人地盘”,军饷、粮草总比其他卫所少三成,这次平叛又把最棘手的差事推过来,明摆着是欺负人。

  朱崇威停下脚步,语气里满是憋屈:

  “这个狗日的王威!

  他王威的女婿在破虏堡守着安乐窝,让我带着右卫的弟兄去送死?

  左云县离破虏堡不过十里地,刘振邦伸伸手就能摸到,却要我从右卫调兵。

  这不是明着拿捏我吗?”

  三个月前,自己为了申请修缮城防的银子,跑了三趟大同府,王威却总以“军饷紧张”推脱,转头就给刘振邦拨了五千两银子,说是“加固破虏堡粮仓”。

  如今民变起来了,倒是想起右卫的兵马了!

  朱崇威越想越气,胸口像堵了一团火,烧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将军,咱们可要去平乱?”

  赵武又问,声音更低了。

  王威是副总兵,手握大同兵权,公然抗命,后果不堪设想。

  朱崇威猛地攥紧拳头,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

首节 上一节 685/718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