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平静,目光仍锁着远方的天际线。
“黑云龙是急行军来的,你去查探时该看到,他的队伍里连一门火炮都没有。
保安州新城虽小,城墙却是三年前修葺过的,夯土加青砖,撑一时半刻,周通还做得到。”
“可咱们总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赵承业急得往前凑了半步,语气里带着不解,
“若是新城破了,黑云龙下一步就会来攻咱们的军营,到时候就难办了!”
“不,咱们等的不是新城的消息。”
马世龙终于转过身,眼神闪烁。
“咱们要等的,是等薛原的动作。”
“薛原?”
赵承业猛地愣住,随即脸色骤变。
“协镇是说……薛游击他?”
“不错。”
马世龙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叠的信纸,信纸边缘还沾着些许火漆的残屑,递到赵承业面前。
“昨夜黑云龙派人给薛原传信,信中的内容,已经有西厂、锦衣卫的探子扩印出一份来了。
你看”
赵承业慌忙接过,借着晨光细看。
“明日卯时攻城,你在老城内策应,事后白银万两,保你升参将,甚至副总兵!”
短短几行字,看得他后背瞬间冒了冷汗,手都开始微微发抖:
“这……这薛原竟真的敢通逆?
他麾下有三千人,若是在咱们驰援新城时,从老城出兵袭咱们后路,那可就……”
“所以才要等。”
马世龙收回信纸,语气里带着几分冷意。
“看他识不识趣,是跟着黑云龙谋逆,还是乖乖回头,认朝廷的规矩。”
赵承业咽了口唾沫,看着马世龙镇定的模样,忽然想起什么,脸色又变了变,上前一步压低声音:
“协镇,有件事……
属下昨夜忘了禀报。
黑云龙也给属下送了封信,说什么‘宣府人不打宣府人’,邀属下共反,属下看都没看,就用火折子烧了。”
他说着,下意识地擦了擦额头的汗,眼神里带着几分紧张。
方才没觉得,现在知道西厂连黑云龙的密信都能截到,他才开始后怕。
他收信的事情,马世龙怕也是知道了。
会不会.
现在他也被划入“逆党”之列了?
马世龙看着他这副模样,忽然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容里却藏着几分意味深长:
“赵参将能当机立断,烧毁逆信,可见忠心为国,本镇很是欣慰。”
赵承业听到“忠心为国”四个字,心里的石头才稍稍落地。
却又觉得马世龙那笑容背后的目光,像能看透人心似的,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原本确实有过几分小心思。
若是黑云龙势头猛,便暂时观望。
若是朝廷军占优,再全力效忠,左右都能落个好处。
可现在知道,朝廷竟已在宣府布下这么密的眼线,连将领间的私通信件都能截获,他那点“两处逢源”的心思,瞬间被掐灭了。
“协镇放心!”
赵承业猛地挺直腰板,语气斩钉截铁。
“属下对朝廷、对陛下,绝无二心!
若是薛原真敢反,属下愿率部先去拿他!”
他说这话时,声音都带着几分着急。
像是要通过这种方式,掩盖掉之前那点不纯粹的心思。
马世龙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
赵承业之前虽然有小心思,但还停留在想的层面,还没有做出来。
现在敲打之后,连想都不敢想了,自然也就可用了。
见马世龙没说话,赵承业还以为马世龙没听清楚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协镇,末将愿意去拿薛原!”
“再等等。”
马世龙此刻终于开口了。
“西厂的人已盯着薛原的军营,只要他有异动,咱们立刻就能知晓。
现在出兵,反倒中了黑云龙的计。”
赵承业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接着对着马世龙拱手道:
“协镇英明!
原来协镇早把一切都算到了,末将方才鲁莽了。”
他定了定神,不再多言,只站在马世龙身边,一同望着远方的战场。
数个时辰之后。
保安州老城。
“将军,信来了。”
亲信家丁轻手轻脚走进来,双手捧着一封封蜡的密信,信封上没有落款,只在角落画了个小小的“黑”字。
这是黑云龙与他约定的记号。
薛原猛地停下脚步,右手紧紧捏着那封密信。
他挥了挥手让家丁退下,独自走到案前,用小刀挑开封蜡,抽出里面的信纸。
烛火下,“白银万两”“升参将、升副总兵”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眼底。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胸口起伏着,手里的信纸都微微发颤。
白银万两够他在宣府置上百亩良田,给儿子捐个监生。
参将之位更是比现在的游击将军高了整整一阶,他熬了十年,从百户到游击,还没摸到参将的边儿,黑云龙一句话,就把他梦寐以求的东西摆在了眼前。
“好……好一个黑云龙。”
他低声呢喃,脸上带着笑。
可转瞬他又皱起眉头,把信纸按在案上。
当年黑云龙替他挡过鞑子的箭,左肩上留了个碗大的疤,这份恩他记着。
可帮助黑云龙,便是谋逆。
若是王国樑赢了,他是大功臣,可以在宣府当土皇帝。
可若是朝廷平了叛,他就是同党,凌迟处死、族诛的下场,他闭着眼都能想出来。
“将军,要不要出兵?”
家丁又进来了,声音压得极低。
“黑参将那边还等着回信,再迟,怕是要误了时辰。”
薛原深吸一口气,胸口的起伏渐渐平缓。
他猛地转过身,一掌拍在案上,案上的茶碗晃了晃,茶水溅出几滴,落在密信上。
他得给自己找个理由,一个能骗过自己的理由。
片刻之后,他眼睛一亮,说道:
“兄弟为我两肋插刀,我如何能不报恩!”
说假话的最高境界,就是要将自己都骗了。
其实薛原心里比谁都清楚,那参将之位的诱惑,早已盖过了所谓的“报恩”。
“传我命令!”
薛原拔高声音。
“全军集合!半个时辰后,出北门,奔鸡鸣山军营。
马世龙定是去支援新城了,咱们先掏了他的老巢,再去帮黑参将破城!”
家丁领命而去。
很快。
老城的街巷里响起急促的梆子声。
士兵们抓着刀枪从营房里跑出来,甲胄碰撞的声音、战马的嘶鸣声格外刺耳。
薛原披上皮甲,腰间别着那封密信,翻身上马时,眼底闪过一丝贪婪之色。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穿着参将官袍,在宣府之中更进一步的景象了。
如果真如黑云龙所言一般,宣府人治宣府。
那么
他日后,便是宣府的土皇帝了!
那潇洒的日子,可太快活了。
一个时辰后。
整顿好的三千人马踏着暮色,朝着鸡鸣山的方向疾驰而去。
另外一边。
鸡鸣山军营内,马世龙正站在中军帐前,手里捏着刚从信鸽腿上解下的纸条。
打开纸条,看了里面的内容之后,马世龙随即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