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
“若是遇到个昏聩的君主,怕是真要被他们蒙在鼓里,错过了通商的机会,还得感激他们‘忠心护主’。”
王德化垂首而立,不敢接话。
文官集团对“与夷通商”的抵触,他心知肚明。
李明此举,既是出于自身的守旧观念,也是想迎合朝中大多数官员的想法。
可陛下却能透过字里行间的偏差,看清背后的算计,这份洞察力,实在令人敬畏。
“不过,就算西夷收敛了诉求,这些要求,朕也不会答应。”
朱由校重新拿起记录册,翻到“澳门居住权”那一页。
“澳门是大明的土地,暂借他们停泊船只已是恩典,‘居住权’看似温和,实则是想一步步将澳门变成他们的‘殖民地’,绝不能松口。”
他又翻到荷兰的诉求:
“荷兰想要厦门作为‘贸易中转站’?
还想要在澎湖获得居住权?
厦门是福建的门户,澎湖更是掌控通往倭国的海道,一旦让他们在此立足,日后必然会觊觎周边海域,这个口子绝不能开。”
至于西班牙的“玉米种子”,朱由校倒是多留了个心眼。
这种作物耐旱高产,若能在北方推广,确实能缓解粮食压力。
但他也清楚,西班牙绝不会平白无故送出“好处”,背后定然藏着条件:
“他们愿意给种子,怕是想以此为筹码,让朕开放漳州、泉州口岸。
哼,想用几袋种子换大明的沿海要地,未免太天真了。”
其实,葡萄牙,西班牙、还有荷兰的大致情况,朱由校差不多已经调查出来了。
当然,许多是前世模糊的记忆。
首先是葡萄牙。
作为最早踏足东亚的欧洲国家,葡萄牙自嘉靖年间占据澳门后,便将这里打造成了对华贸易的核心枢纽。
到了现在,他们的商船几乎垄断了大明生丝、瓷器与日本白银的交易。
他们从广州收购生丝,运到澳门分拣,再转运至长崎,用瓷器与丝绸换取日本的白银。
随后又带着白银南下,采购东南亚的香料,最后满载而归,将香料转售欧洲,赚取翻倍的利润。
朱由校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们想要的,不过是稳定的通商渠道,只要守住澳门的‘暂借’性质,不让其成为真正的殖民地,便翻不起大浪。”
至于西班牙,此番前来通商,也是为了做生意。
西班牙以菲律宾为基地,靠着“大帆船贸易”赚得盆满钵满:
每年初夏,满载大明生丝、瓷器的商船抵达马尼拉,货物被装上西班牙大帆船,横渡太平洋,运往墨西哥的阿卡普尔科。
在那里,丝绸与瓷器被转售给欧洲商人,换来美洲的白银,再由大帆船带回马尼拉,用于下一轮采购。
“西班牙与葡萄牙一样,所求的不过是白银与利润,只要关税与口岸控制得当,便能将其纳入大明的贸易体系。”
朱由校心中已有定论,这两国虽贪婪,却还守着“做生意”的底线。
而荷兰,才是真正的隐患。
不同于葡萄牙、西班牙的“贸易获利”,荷兰人更擅长做“无本买卖”。
据朱由校所知,荷兰东印度公司不仅派遣武装商船,勾结沿海海盗,走私大明生丝。
还在南海劫掠西班牙、葡萄牙的商船,抢夺货物后,再以低价转售,填补自身货源的不足。
“他们想要澎湖的居住权,可不是为了通商?而是想卡住东亚贸易的咽喉!”
朱由校的声音带着几分冷冽。
“一旦让荷兰在澎湖或台湾站稳脚跟,他们便能以之为据点,肆意劫掠大明商船,甚至封锁沿海航线,到时候,损失的可就不止是关税了!”
将事情都想明白之后,朱由校转头看向王德化,说道:“你即刻去告诉杨弘备,通商谈判的底线,绝不能再退!”
他伸出手指,一一列明:
“第一,通商口岸,只许天津一处,广州、漳州、厦门这些沿海要地,绝不再增。
第二,关税按‘十税二’征收,一分都不能降!
西夷想赚大明的钱,就得拿出足够的诚意,这点税收,不过是他们利润的九牛一毛。
第三,西夷若愿提供玉米,或是天文、造船技术,朕可以答应,但只能在天津划定专门的‘交流区’。”
说到最后,他加重语气,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至于葡萄牙求澳门居住权、西班牙想开放漳州、荷兰觊觎澎湖,这些要求,一概驳回,没有任何商议的余地!”
王德化连忙躬身应道:“奴婢遵旨,定将陛下的旨意原原本本地传达给杨郎中!”
朱由校话语却没停下,他想起福建总督提及的荷兰在暗中谋划占据澎湖的传闻,心中又多了几分警惕:
“还有一件事,你即刻去打探荷兰船队的消息。
他们在南海有多少艘战船?
每艘船配备多少门火炮?
水手与士兵的数量有多少?
这些都要摸得一清二楚,半点不许遗漏!”
王德化心中一凛,连忙应道:“陛下英明!奴婢明白,这就去安排!”
陛下这是在为可能的海上冲突做准备啊!
荷兰人既然敢劫掠商船、觊觎澎湖,便绝不会轻易放弃,一旦谈判破裂,很可能会动用武力。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朕倒要看看,这荷兰的船队,到底有多少实力!
天津水师虽还在扩建,但新造的战船已配备了新式火炮,未必就怕了他们!”
他想起穿越前史书里荷兰“海上马车夫”的威名,却丝毫没有畏惧。
大明的水师,曾在郑和时代纵横四海,如今有他的支持,有新的技术与战船,定能重现昔日的荣光。
更何况,他是主场作战,荷兰海军是远跨重洋。
“不将这荷兰人在海上打一顿,他们怕是不知道,这四海之上,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王德化领命离去后,东暖阁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静。
朱由校依旧每日批阅奏疏、召见臣工,只是心中始终牵挂着通商谈判,以及荷兰海军实力的消息。
这般过了数日。
正月十二。
王德化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东暖阁,手中捧着一份新的密报。
“启禀陛下,臣已从葡萄牙使者艾儒略口中,探得荷兰海军在南海的实力详情。”
朱由校放下手中的朱笔,眼中闪过一丝期待:
“哦?快说,荷兰人在南海有多少战船?实力如何?”
“回陛下。”
王德化展开密报,缓缓说道:
“艾儒略称,荷兰本土的海军确实强盛,战船众多,但远在南海的舰队,实力远不及本土。
能随时调动的战船,顶多十几二十艘。
不过,这些船只虽少,却多是大型盖伦帆船,吨位惊人,其中不乏五百吨以上的大船,甚至有六百吨上下的武装巨舰。”
“尤其是荷兰的‘古宁根号’,吨位足有七百吨,船上配备了三十二门火炮,火力极为凶猛。
其余船只虽不及它,平均每艘也有一二十门火炮,比葡萄牙、西班牙在南海的商船,火力要强上不少。”
朱由校静静听着。
三百二十门火炮、十几艘大船。
听起来确实颇具威慑,但他心中的一块石头,反而落了地。
战船吨位大、火力强固然可怕,可数量有限,只要天津水师提前做好准备,集中力量对付,未必没有胜算。
“船只虽大,数量却少,便好对付。”
他嘴角微微一扬,眼中闪过一丝自信。
“以天津水师如今的实力,再加上提前布防,对付这区区十几艘荷兰战船,不成问题。”
“不过.这个艾儒略的话,是否可信?”
王德化当即说道:“荷兰觊觎葡萄牙的‘三角贸易’已久,想要垄断大明、倭国的生意,与葡萄牙多有摩擦,这两方是有仇怨的。”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见大明打探荷兰人的消息,艾儒略当即便事无巨细全盘拖出。
并且大说特说荷兰人的危险,想要让大明去对付荷兰人。
“艾儒略的话可信,那荷兰海军的实力,便就是这样了。”
说罢,他抬眼看向侍立在一旁的魏朝,忽然想起一事,问道:
“对了,天津水师还没有从朝鲜回来?”
魏朝连忙躬身回道:“回陛下,朝鲜局势如今仍有些动荡,毛文龙将军率领的水师,还在义州、皮岛一线驻守,尚未班师。”
听到了魏朝这句话,朱由校这才恍然。
去年皇太极突袭朝鲜,朝鲜国力孱弱,不到一个月便被打穿,皇太极见目的达成,又怕大明援军赶到,便迅速撤退,返回赫图阿拉。
毛文龙率领天津水师驰援,等赶到朝鲜时,只剩下一片狼藉,只能暂驻皮岛、义州,稳定当地局势。
“朕倒忘了,毛文龙之前还递过密信。”
朱由校揉了揉眉心,想起密信中的内容。
毛文龙建议,趁着朝鲜动乱、国力大损之际,彻底将其纳入大明的掌控,让朝鲜成为大明在东北的“藩屏”。
“不过,朝鲜的事情,倒是不急。”
朱由校沉吟片刻,语气变得从容。
“传朕的旨意,给毛文龙带话,若是他三个月内无法彻底稳定朝鲜局势,便先将水师撤回来。
天津水师的主力,不能长期耗在朝鲜,南海的防务,更需要他们。”
魏朝连忙应道:“奴婢遵旨,这就去拟旨。”
朱由校点了点头,道:
“旨意中说清楚,朝鲜被皇太极劫掠一番,国力已大不如前。
如今建奴被大明打得节节败退,早已没了往日的气焰,朝鲜除了依附我大明,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