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让他绝望的是,两红旗的防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
他们原本占据的半个城池,如今只剩核心街巷的数百米阵地,身边的士兵也从最初的两万余人,锐减到不足三千。
而原本被劫掠与杀戮点燃的士气,也随着伤亡的剧增、粮草的断绝,一点点消散殆尽,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
“放下武器!明军不杀降!”
不知是谁先喊出了这句话,紧接着,城中的明军各个扯开嗓子大喊:
“放下武器!明军不杀降!”
“放下武器!明军不杀降!”
在绝境之中,这不杀降的承诺,顿时动摇了不少人心。
一名海西女真出身的镶红旗士兵,颤抖着扔下了手中的弯刀,双膝跪地,朝着明军的方向缓缓挪去。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
那些原本就对大金认同感不高的海西女真、东海女真兵卒,此刻早已没了抵抗的念头,纷纷放下兵器,跪在雪地里求饶。
他们本是被征服的部落,跟着代善作战不过是为了利益,如今活路渺茫,投降成了唯一的选择。
渐渐地,连建州本部的精锐也开始动摇。
一名跟着代善征战多年的正红旗老兵,望着身边倒下的同乡,又看了看不断逼近的明军,眼中满是挣扎。
他想起家中的妻儿,想起赫图阿拉的田宅。
他坚持到现在,是盼着努尔哈赤的援军能带来活路,可如今援军迟迟不到,眼前只有无尽的死亡。
最终,他长叹一声,扔下顺刀,举起双手,朝着明军走去。
投降的浪潮如同瘟疫般蔓延,片刻之间,巷口的士兵便少了一半。
代善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涌起一股彻骨的悲凉。
完了,两红旗彻底完了!
这些士兵不是不勇,而是求生的本能压过了忠诚。
他们跟着他拼杀到现在,早已耗尽了所有力气,当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时,投降成了唯一的生路。
“你们……你们怎能投降!”
代善声音沙哑地嘶吼,却没人再理会他。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顺刀,看着身边仅剩的数百名亲兵,眼中满是绝望。
这些人都是他的族人,是两红旗最核心的力量,此刻却个个面带死灰,连握刀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明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喊杀声也渐渐清晰。
代善靠在断墙上,望着抚顺城上空灰蒙蒙的天,心中只剩下一声悲凉的呼唤:
“父汗……你要是还不来,儿子就要战死了!”
他不知道努尔哈赤此刻是否在赶来的路上。
他只知道,自己守不住了。
这座城,这支军队,还有他自己,都快要走到尽头了。
另外一边。
红河谷外的八旗大营。
努尔哈赤端坐于主位,手中攥着一叠斥候传回的塘报,眼神随着情报内容的变化。
自清晨起,派往红河谷的斥候便陆续传回消息。
“谷内明军正在搭建木栅栏,构筑简易防线,未见大规模火器营调动”
“谷中烟尘虽大,却只发现两处炊烟,按炊烟规模估算,兵力不足万人”
“明军骑兵多在谷口巡逻,未见深入谷内布防,似在刻意掩饰兵力空虚”。
每一条情报都像拼图的碎片,在努尔哈赤脑中渐渐拼凑出真相的轮廓,可他仍有一丝犹豫。
直到黄昏时分,派往抚顺方向的斥候终于传回消息。
去时十几人的小队,归来时只剩一人,且浑身是伤,左臂被箭贯穿,右腿更是血肉模糊,刚踏入帐内便“噗通”跪倒在地,声音嘶哑地喊道:
“大汗!抚顺……抚顺方向被明军彻底封锁了!奴才拼死靠近,只看到明军大营外布满鹿角与拒马,连一只鸟都飞不进去,弟兄们……弟兄们都折在半路上了!”
“封锁抚顺?”
努尔哈赤猛地站起身,眼中满是震惊与恍然大悟。
他之前所有的疑虑瞬间消散。
若明军主力真在红河谷,熊廷弼只需牢牢守住谷口即可,为何要费尽心机封锁抚顺?
答案只有一个:红河谷中的根本不是明军主力,甚至连半数兵力都不到!
熊廷弼故意在此摆阵擂鼓,制造主力拦截的假象,目的就是拖延时间,让真正的明军主力全力攻打抚顺!
“该死的熊蛮子!”
努尔哈赤怒喝一声,猛地将手中的情报摔在地上,纸张散落一地。
“竟敢用这等奸计蒙骗本汗!”
他心中又急又怒。
代善还在抚顺城内苦苦支撑,若是被明军攻破城池,大金在辽东的根基都将动摇!
愤怒过后,努尔哈赤反而冷静下来。
此刻不是追究的时候,必须立刻撕破红河谷的防线,全速驰援抚顺。
多年征战养成的果决在此刻爆发,一套战术迅速在他脑中成型。
“莽古尔泰!”努尔哈赤高声唤道。
“儿臣在!”
莽古尔泰立刻上前,虽左臂还缠着绷带,却依旧挺直腰板,眼中满是战意。
“你率五千步卒,携带楯车与双层牛皮盾,沿红河谷东侧山道推进。”
努尔哈赤手指指向舆图上的山道。
“让儿郎们多举旌旗,每百步设一面鼓,一路擂鼓呐喊,制造主力强攻的假象,务必将谷内明军的火力与注意力全部吸引过来!”
莽古尔泰心中一凛。
他瞬间明白,自己这是要做诱饵,深入明军可能存在的伏击圈。
这可能有丧命的危险。
可危险背后,亦是天大的立功机会。
若能成功牵制明军,为主力穿插争取时间,此战之后,或许,父汗又会觉得,汗位他还是适合坐的。
思及此,莽古尔泰当即单膝跪地,高声应道:“儿臣遵令!定不辱使命!”
“何和礼、扈尔汉!”
努尔哈赤没有耽搁时间,又看向帐下两位老将。
“末将在!”
两人齐声应道。
“你们二人率一万五千骑兵,全部轻装简从,卸下重甲,只带刀枪与弓箭。”
努尔哈赤的手指转向红河谷西侧的封冻河面。
“今夜三更,沿河面快速穿插,绕到明军伏击圈侧翼。记住,速度要快,动静要小,待莽古尔泰吸引住明军火力后,立刻从侧翼发起冲锋,撕开明军防线!”
“末将遵令!”
何和礼与扈尔汉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轻装骑兵虽快,却缺乏防御,若是熊廷弼真有大军囤积在红河谷,他们一旦被明军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可他们深知,此刻唯有冒险,才能为驰援抚顺争取时间。
努尔哈赤最后扫视帐内众将,语气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厉:
“剩下的人,随本汗坐镇中军,待何和礼撕开防线后,即刻率军直扑谷内明军中枢,务必一举击溃熊蛮子所部!”
“嗻!”
“遵汗王命!”
帐内众将齐声领命,转身快步出帐准备。
努尔哈赤望着舆图上的红河谷,心中有些忐忑。
这套战术,核心便是“牺牲三成兵力换全歼”,用莽古尔泰的五千步卒做诱饵,吸引明军火力,再以主力骑兵迂回包抄,不计较小规模伤亡,只求以最快速度撕开防线。
这正是他一贯的用兵哲学:“不计小损,唯求速胜”。
毕竟,此刻时间就是生命。
抚顺的代善必定已陷入绝境,明军主力在全力攻城。
而红河谷的熊廷弼,定会拼死阻拦。
就看,谁的刀更利了。
就看,谁杀得更快了。
很快。
时间便到了晚上。
夜幕像一块厚重的黑布,将红河谷彻底笼罩。
狂风卷着鹅毛大雪,在谷中呼啸肆虐,天地间一片昏沉,连星月的微光都被吞噬殆尽。
就在这极端恶劣的天气里,红河谷外的战争,毫无征兆地爆发了。
“咚!咚!咚!”
率先打破沉寂的,是莽古尔泰率领的五千步卒。
他们推着数十辆楯车,每辆楯车外侧都裹着厚实的牛皮,士兵们手持双层牛皮盾,紧紧跟在楯车后方,沿着红河谷东侧山道缓慢推进。
队伍中插满了旗帜,黄色的镶黄旗与蓝色的镶蓝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每百步便有一面战鼓,鼓手们拼尽全力擂鼓,鼓声沉闷却有力,隔着风雪都能传到谷内明军的耳中。
“敌袭!建奴主力攻山了!”
谷口的明军哨兵发现动静,立刻高声示警。
熊廷弼此刻正在临时营帐中查看舆图,听到警报后,当即披甲冲出帐外。
他举目望向东侧山道,只见风雪中旌旗密布,鼓声震天,密密麻麻的人影正朝着谷内推进,看起来至少有上万兵力。
“果然是主力强攻!”
熊廷弼心中一紧,当即下令:“传令神机营,所有火炮转向东侧山道,务必挡住建奴的进攻!骑兵营随时准备支援,绝不能让他们突破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