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府,郊外的原野上。
老种勉强顶盔贯甲,坐在一张软榻上面,在他身后,诸将按剑而立。
这些宿将,分成各个小团体,互相正交头接耳。
早早传来消息,说是有天使前来宣旨,种师道于是焚香设案,在此恭迎官家的旨意。
一群西军将领,也都心怀忐忑,不知道朝廷怎么给河北的事下结论。
大家从河北,擅自回师,严格来说形同造反,最轻也是个革职查办的罪。
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动静,肯定是在汴梁内商议讨论过很久了。
其实不光是他们,童贯赎买燕京,是功是过,也一直没有下结论。
而陈绍打下兴庆府,几乎灭掉了西夏,至今仍然没有封赏。
大宋朝廷,就跟歇业了一样,具体的原因大家也都咂摸过味来了。
如今东京暗弱,有些事他们肯定是要惩戒的,但是却不敢太狠。
犹犹豫豫,就一直拖着。
陈绍拿下西夏之后,马上就有很多不臣之举,想要封赏他,又怕他更加的变本加厉。
类似于功过相抵吧,说出去又实在不好听。
如今的大宋朝廷,就是如此拧巴,很多事都办得十分离奇。
赵佶玩了这么多年,终于是把大宋的底子,几乎败光了。
他自己脑袋一缩,什么都不想管,导致很多事都耽误了下来。
如今也是不得不一一处理,先是从童贯开始,给他封了真双国公,后续估计要封王。
如此一来,就坐实了他们收回幽燕的功绩。
然后是西军,最后才是陈绍,因为陈绍那里,是最难处理的。
就这个顺序一出来,西军中那些聪慧的,已经知道自己大概无事了。
朝廷依然是重赏童贯,甚至封王,摆明了要挟制西北的陈绍。
自己这群人,就是屏障。而且他们挤,也会挤出西军的嚼头来。
种师道以老弱之身,今日挣扎着刚刚天亮就已经出迎西门之外。
西军诸将,有的是无可不可,觉得朝廷太过分,有的却是满肚子愤懑,可是老种都已经亲出,也只好都跟着出迎。
无论如何,他依然是西军精神上的领袖,是个团体的灵魂人物。
他的资历和战绩,决定了他只要活着,就能占据这个地位。
自从河北西军自行撤退的那一场变故发生之后,在西军当中,隐然又分出了几个小团体。
有些觉得老种已经垂垂老矣,并不能带着西军前进,甚至都保不住西军。
这群人偏向姚古,觉得姚古能取代老种。
也有依旧对老种忠心耿耿的,当然不管任何时候,都不缺少的观望风色顺便打酱油之辈。
这个时候在老种身后就显出端倪出来了,各个小团体之间自相交头接耳,低声的说着什么。
这次朝廷的旨意,将决定很多事情,人心也就在这个时候,浮动了起来。
而老种在自家亲卫的随侍之下,就当没有看见,靠着这抬出来的软榻静静等候。
不是他不想争,确实也是争不动了,朝廷这次的赏赐,大概率是要人去提防陈绍的。
可是西军还有这个能力么?
以前西夏打过横山,是全民皆兵,众志成城去打夏贼。
陈绍要是进来呢?
陕西诸路,多少百姓正舍弃故土,投奔定难军去了。
老种的身子骨实在是不成了,进了河北之后本来就是屡屡伤风,在连绵不断的暴雨当中,又不可避免地淋了好久的冷雨。
即使是今日,也有不少人劝他遣人代迎就成了,老种却坚持扶病而出。
种师道放心不下,他怕这些西军的将门,再次为人所用。
但他又能如何约束下面这些将兵悍将呢,他年纪大了,别人对他的敬畏,也会随着他身体的恶化而减少。
种家军确实不需要朝廷的这次粮饷,但是其他将门需要,陈绍只给了种家军的粮草。
此刻他靠在榻上,身周全是软垫,旁边还有扈卫张盖为他挡风。
小种没有来,在老种身边的,是一些年轻的武将。
在旁边还设立了一个军帐,几个下人就在里面等着,只要老种实在支撑不住,就赶紧送他进帐中歇息。
老种倒还没到那种地步,靠在软榻之上,间或咳嗽几声。背后军将那种隐隐泾渭分明的样子,他就当没有看见。
朝廷让你们去挡陈绍,你们拿什么挡,而且不和陈绍交好,他真的打过来怎么办?
秦凤军姚古一系人马当中,一名心腹军将轻轻摇头,低声道:“老种相公实在是不成了,眼看撑不了几年,老刘相公这次折戟河北,小刘又年轻不济事……姚相公,只要稳住自家地步,将来西军如何,还不是看姚相公的?
河北偶尔小挫,不必计较什么。俺们秦凤军兵强马壮,难道还能为老种相公他们硬吃不成?看老种相公这个身子骨,姚相公,大可不必多虑。”
听完之后,姚古非但没有点头,还反驳道:“你莫胡言,我姚古最服老种相公,如何是要和老种相公做对?
某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西军而已。若非是老种相公老病,某何必相争!只因顾念老相公的身子,我辈才要多担一些责任。
某自幼从军,就在老种帐中听令,就算此时有点误解,又值什么?
现在吾辈大敌,却是陈绍。伐夏我们打了五年,我们先人打了百年,如今全功都为他收去,已经占领了西夏全境。将来他再起了野心,眼看又是一个李元昊,是俺们西军的大敌!还有人虑不及此,才是俺们担心的事情。”
那心腹军将垂首不语,对姚古这种已经独自行事,却又不忍完全破脸的心态有点不以为然。
你不把西军全部抢过来,还要和陈绍争?
就算是统领全部西军,都可能会仰仗他的鼻息过活,大宋一旦供给不上每年千万贯的军粮,西军拿什么维持?
好在那陈绍,与当年的李元昊不同,并没有表现出多少的谋逆之心。
而且为人还算不错,银州和洪州两道商路,已经成了陕西诸路的钱袋子。
谁也不愿意得罪他。
突然,前面传来一些响动,片刻之后,视线之间,突然出现了一片旗帜招展。
紧接着就看见大队甲士出现在地平线那头,差不多有两三百人上下,每名甲士都头戴貂帽,在阳光下耀眼生光。
大宋的捧日军护送天使前来宣旨。
作为殿前兵马,他们的卖相绝对不差。
来人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不是他们看不起西军,而是代表皇帝出来的天使,就得这个做派。
种师道刚要起身,就有捧日军校尉上前,“官家特许,种太尉可坐着接旨。”
这恩遇着实不错,也坐实了朝廷要收买西军的事。
其余人纷纷跪地接旨。
宣读完毕之后,各人都有封赏,哪怕是刘光世也授承宣使,充任鄜延路马步军总管,接替他爹继续执掌这一路兵马。
秦凤军总管姚古,则是获封最大的,算是接替了童贯在陕西诸路的部分权力,任秦凤路经略安抚制置使,位在诸将之上,执掌西北军政大权。
姚古起身,谢恩之后,意气风发。
种师道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有些忧虑,姚古也感受到了他的目光。
两人对视一眼之后,种师道无奈地低下头,不再看他。
他自己也年轻过,直到姚古这个年纪,正值壮年,心高气傲,他们听不进任何规劝的。
唯有碰壁之后,撞得疼了,才知道回过头去反思。
——
西平府,灵武大营。
陈绍看着手里的军报,皱眉道:“乱弹琴!”
有功不赏,有过不罚,还胡乱加官进爵。
这不是拿朝廷的威严当儿戏么。
你真要收拢陕西人马,很简单,你给粮食就完了。
大宋中枢,毕竟还保持着各地漕粮的使用权,这些来自荆湖、江南、中原、河北的粮食,还是运到汴梁,由中枢分配。
陕西诸路人马,虽然还算是有点战斗力,没有粮食,他们拿什么养活这十万多的兵马!
吴麟以为他是觉得陕西诸路的败军都有封赏,而节帅平定方腊、兴兵灭夏,竟然只封了个节度使,这才发火。
他劝道:“节帅不必动怒,相信朝廷对节帅,很快也会有封赏。”
大宋的爵位、赏赐迟到是常有的事。
有时候边关大将立了一件功劳,要等着层层审批,各级衙门的酌定,这才敲定封赏。
这过程有时候能持续三五年。
陈绍摇了摇头,那狗皇帝给自己封什么爵位,自己都不在乎。
陈绍气的是,他在陕西的这种行为,会让大宋垮的更快。
接下来对付女真,这都是盟友!
他们要是败的太快,把女真人的气势养起来了,自己也会打的更加艰难。
陈绍从来就没有想过,大宋能把女真人挡住,一直以来的希望,也是他们别败的太惨就行。
他没有跟吴麟解释,反倒是没藏庞哥,在一旁嘀咕道:“打了败仗还能受封.都说大宋重文轻武,这不是这也不轻武啊!”
陈绍呵呵一笑,不轻武?
之所以会有如今的局面,只是因为大宋的中枢,错判了一件事。
他们把童贯伐辽,当成了必胜的一战,所做的一切打算,都是建立在童贯击败契丹,收复幽燕上的。
要真是那样,你看西军有没有封赏,你看陈绍还会不会这么自在。
早就准备好要收拾你们了。
可惜,童贯在河北用了一场场意料之外的大败,活生生打破了他们的所有计划。
被用来平替禁军,威慑地方的刘延庆的人马,也是损失惨重。
当初,许给刘延庆的官职,可是河北宣抚使。
他就成大宋第二个宣帅了。
种种繁杂的思绪,涌上心头让陈绍有些失望的同时,又想起老种给自己的那些承诺。
如今自己地盘上的繁荣,给了他底气,满怀信心。
即使是被西军围住了,他们也没有那个能挡住自己。
宣和五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