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孝忠看的比其他人远一些。
这些鞑子抢完了大辽,会停手么?
必然要南下的,尤其是童贯那厮,万一在幽燕之地漏了怯,暴露出大宋军队真正的战斗力,恐怕立马就会让女真人产生南下的野心。
“多放些粮食吧,这些人休养些时日,都是要进咱们堡寨的自己人。”
张天望点了点头,他自然是乐意的,这些人和他一样,都是逃难来的辽地汉人。
当然,其中也有一些其他族的难民。
六羊岭上,寨门打开,一袋袋沉重的粮食被寨中百姓辛苦的扛出去,装在车上或者驮在马背上。
凑到一定数字,就听见带队军将一声呼喝,朝着边关关方向转运。
那里源源不断而来的流民,多少粮草都消化得掉。
好在夏州的粮食还够用。
寨民一个个搬运粮草累得气喘吁吁,不过却没有人喊累,因为他们中很多人,都曾经是这些流民中的一员。
在六羊岭下,排开一溜铁锅,铲雪烧开。焖出一锅锅嫩黄的黍米粥,或者熬出一锅锅的肉汤。
有人招呼他们前来排队,不一会,围着这些锅灶,一堆堆的流民只顾发出稀里呼噜香甜饕餮之声。
李孝忠看着下面的一幕,沉声说道:“节帅说得对,必须防备女真鞑子南下,只要他们想,这些难民就能成为他们南下的借口。”
说起来,金国已经和辽国宣战,收留这些大辽百姓,确实是给了他们口实。
但是具体他们会不会以此生事,还是要看伐辽的童贯打的如何。
他要是爆种击败了辽国南京府守军,一举攻克燕地,那金国女真人就得掂量一下。
李孝忠对朝廷的官军,十分不信任,所以他心中常怀忧虑。
女真人目下表现出的战斗力,万一南下,是很可怕的。更可怕的是,据身边这位张天望所言,辽地汉人也都想要南下来攻宋。
这些人比女真人更了解大宋,他们知道大宋的繁华,尤其是汴梁。他们知道中原女子钟灵蕴秀,不是北境那些女子能比;他们知道中原有无数的黄金珠宝;他们知道中原有沃野千里
他们还知道,中原如今的官军很羸弱。
幸亏绍哥儿也是个有见识、知兵的,很多想法和自己不谋而合,要是碰到了糊涂蛋守定难军,说不定局势还要更危急。
“多一些,再多一些!再扛一些出来!多救一个是一个!”李孝忠沉声喝道。
这些都是人啊,都是汉人!
什么是汉人?
汉人就是,你今天救活一个,开春他就会勤勤恳恳地开始种地,打起仗来就是任劳任怨的民夫,募到军中就是服从命令的战士。
他们不光自己如此,还会慢慢地带着周围的蕃人,也变得如此。
所以从长江和黄河流域的一小块土地,这些人慢慢扩张到如今的版图。
他们不会如异族一样,野蛮地杀进一片地方,用暴力来改变这片土地;
他们就像是春雨,润物细无声,潜移默化地改变着周围的人和土地,让他们变得跟自己一样。
——
宣和四年春,正是一个雪后初晴的日子。
元旦的热闹才过去没多久,隆重的年节过后,汴梁这座喧嚣的城市安静了下来。
人们都在家中,围着炭炉,饮着茶汤饮子,看着门外雪花簌簌而落。
不过对于汴梁的百姓而言,热闹风流,才是他们最喜爱的日子。
这般安闲,不过是偶尔为之罢了。
到了初七之后,虽然官衙还未曾开印,可是随着难得的冬日太阳探出头来,街市当中,又熙熙攘攘的挤满了人潮。
各家店铺酒肆瓦舍,也都打开了门,才过了年节,大家心情都好,往来之间,人人衣裳精洁,互相含笑应对,很是一团和气。
汴梁这个地方,从来就是万丈红尘气息,滚滚扑面而来,是“人味”最浓的地方。
别看宋代时候,娱乐活动比较匮乏,但是汴梁已经有了多少可以耍子处。
酒肆瓦舍,自不必说,你要是有钱有势,可以玩的比现代还要花。
哪怕就是不喜欢去这些地方快乐,也可以闲适出门,在汴梁街市拥轻裘缓步而行,看着冰龙一般横穿汴梁的冬日汴水,看着街头巷尾垂髫小童们大呼小叫的放着爆竹。
走累了随便选一处精洁酒肆饮一杯屠苏,来一盘干果。
再到大相国寺集市前随意选一个做工精致的熏笼,放点竹炭香料进去,燃起来暖烘烘的揣在怀里再安步当车走回去,隔着墙头呼邻里而来唤浑家温两角酒设一口古董羹,饱足之后鼓腹而歌。
如果你没有什么本事,那么托生在汴梁,有了这个城池的户籍,那你就是这个时代最幸运的人。
当然,靖康之耻以后不算.两级反转了属于是。
在大宋宣和四年,风雨欲来未来之际,大宋汴梁,仍然丝毫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的模样。
不出陈绍所料,童贯果然还在汴梁。
他手里捧着陈绍的书信,眼神中冒出一股子火气来。
重重冷笑一声之后,他把书信撕碎,扔在了地上。
“陈绍,忘恩负义一小人,如今竟然也教起咱家打仗来了。”
谭稹瞧着他暴跳如雷的模样,心中颇不以为然,绍哥儿挺会打仗的,你就听一听又怎么了?
虽然在江南时候,谭稹和陈绍闹了些矛盾,对陈绍颇有微词。
但是陈绍带着五千骑兵,确实是平定方腊的主力,这一点谭稹是佩服的。
把方腊诱逼进杭州,也是陈绍率先开始的。
而且人家也没说啥,就是让你小心一点,你急什么.
他没有一手提拔起陈绍来,所以很难理解童贯此时的心情。
好在他虽然破防,但是却没失去理智,依然记得此时需要陈绍稳住西北。
尤其是挡住西夏。
这小贼虽然可恨,但是能力没有问题,童贯还是很放心的。
他此时可谓是踌躇满志,尤其是蔡京整饬禁军之后,省下来的几百万石军粮,足够他伐辽大军三年的嚼头了。
那些禁军属实可恶,这么多年来,浪费了多少的军饷!
全都进了那些将门世家的口袋。
童贯和大宋此时的很多官员一样,自己吃得饱饱的,却看不惯别人贪污。恨不得全大宋只有自己一个人吃好,其他的都是清廉至极的圣人。
他在西北抚边近二十年,贪墨的军饷,比整个西军得到的还要多。
陈绍其实不光是送了书信来,在汴梁的几个紧要地方,比如童贯、蔡京、高俅那里,他全有礼物送上,价值大概五千贯。
但是这几个人,都不满意.
他们都觉得陈绍坐镇西北,完全就是个草头王,独揽军政。
送礼怎么也得和当年江南王朱勔的标准一样吧。
可是他送的东西,还不够朱勔的零头,真个就是意思意思。
陈绍不是个事无巨细都能算到的人,他觉得自己已经很不错了,而且我如今什么身份,凭什么给你们太多钱.
但是他错估了这群王八蛋的胃口,甚至包括他很看好的蔡京,这次对陈绍送礼如此寒酸,心中也老大的不悦。
童贯又在节堂内,大骂了陈绍一会,稍觉痛快,便吩咐手下随他去伴驾。
今日赵佶邀请他们,一起在艮岳赏雪,这是万万不能错过的大事。
幽燕战场失败了,童贯都有信心重新起来,但是在艮岳输了,那他就彻底完了。
这就是幸臣的悲哀。
童贯已经是很不错了,军功在身,但是没有用,你身上最大的标签就是‘幸臣’。
皇帝不宠信你了,你所有的光环,都会被剥的一干二净,如今的舆论掌握在文官士大夫手里,他们怎么会为你发声。
一众胜捷军亲卫簇拥着童贯来到艮岳外,就瞧见了三大王赵楷的车驾。
童贯笑了笑,没有理会他,让手下快马加鞭,进了艮岳。
按理说他是得给亲王让道的,但是童贯行将伐辽,举止有些孟浪。
远处的赵楷自然也瞧见了,看着守在外面的胜捷军亲卫,他心中有些恼怒。
冬日天气,赵楷围着一领雪狐狐裘,轻袍缓带,骑在马上,自有一番风神如玉的气度。
他的好名声,倒有一半是因为这个卖相,生的确实很俊逸。
往日率领侍卫穿行在汴梁城中,赵楷都是很注意自家风度举止,街边有闲汉喝彩,赵楷心情好的时侯还会点头微笑一下,来表现自己的亲民。
他提举皇城司,采汴梁民风,关于对自家好的风评更是不时的朝上报。
不过今日赵楷的脸色却不大好看,紧紧的绷着,眉毛都快立起来了。身边随从也知道自家主上心情,但有人稍稍拦路,鞭子虚抽,啪啪作响,吓得人跌跌爬爬走避不迭。
人人都是奇怪,这位以好气度出名的三大王,今日怎么却似换了一个人?
赵楷不得不难受,他的太子哥,最近风头压过了他。
那些围绕在太子身边的清流旧党,突然一下子被重新重用起来。
尤其是那个李纲,几次上书,彻底把官家得罪了,如今却又被召了回来。
李纲回来之后,丝毫不改他那得罪人的毛病。
他先是反对伐辽,说是伐辽一旦出了差错,后患无穷;
然后说要裁撤定难军,说陈绍这人狼子野心,江南平叛偷走了方腊抢掠的财物,放任不管又是一个李元昊;
最后弹劾蔡京,说蔡京整饬禁军之后,大部分钱财都不翼而飞。
这疯魔般的三板斧砍出来,把太子吓了个半死,旧党也都咬牙暗骂,责怪他惹是生非。
赵楷心中暗爽,一心等着父皇严惩李纲,顺带着训斥李纲背后的太子。
谁知道,官家竟然什么话都没说。
朝堂上的局势,一下子又显得扑朔迷离起来。
蔡京一党的人心怀惴惴,旧党清流却是心思活泛起来,全都期待着朝中发生大的变化,最好是彻底把蔡京赶下台!
赵楷刚要进到艮岳,突然对面也来了一家马队,迎面撞上。
赵楷本来满腹心事,这个时侯抬眼看见茂德从车窗里面探出半张脸来,也挤出点笑意出来,策马上前,亲近的和茂德招呼:“福金,你也来了。”
赵福金应了一声,“三哥哥,有礼。”
他眼珠一动,问道:“五郎回来了么?”
茂德叹了口气,“还没呢,说是宥州路远,就不回来了。三哥哥,你帮我跟父皇说一声,五郎他没出过远门,在那西北苦寒之地,如何叫人放心的下。”
赵楷心道,这恐怕得问问你公公了,蔡京要不是拉拢陈绍,把儿子弄去这么远干什么。
谁不知道他最疼爱的就是这个五子,至于西北苦寒之地?那宥州如今富的流油,上次汴梁禁军世家捣乱,宥州的商队直接接手,不知道暗中攫取了多少来钱道。
“一会我帮你问问。”赵楷笑着说道,依然是风度翩翩,让人如沐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