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艮闻言没说话,只是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有些不好意思。
知子莫若父,李祺作为王艮的老师,自然知道他的性格,历史上王艮一言不发,转头就给建文殉难,这是一个认死理的人。
王艮参加了建文二年的会试,但是却被黜落,心中自然引以为耻,这是要卯着劲的考一个好名次,给自己、给老师正名,当初方孝孺黜落他,并不是他王艮没有才华,而是方孝孺以权谋私,没有容人之量!
“老师,弟子此番过来是有大事要告,国子监的监生中,多有传胡惟庸案之事,弟子暗中试探探查后,确认此事的确就是方孝孺的门生、以及那些出身浙江诸县的人所为,那些在府中的猜测是没错的,目的就是要阻止公府平反昭雪。”
明明那日王艮已然知晓了元史之事,为何他还特意去查这件事呢?
这便是王艮的性格,他是真正的实干之吏,虽然相信诸位亲长的判断不会错,但还是要自己确定一下,以免误伤无辜之人,现在确定真的如此,那便无所谓了。
这种性格其实是有些不太适合官场的,官场需要的是左右逢源之人,可李祺最欣赏的就是他这一点。
王艮有才华必然前途大好,又忠正刚直,可为李显穆的良友,日后若是能够执掌都察院,必然是大明朝的神剑,可为李显穆的良佐。
“最近京中有了许多传言,老师可要回应一下?”
京中的传言的确很多,有说李祺以江南之血显贵的,有说李祺早就暗通燕王才得以被重用的,还有说李祺是借助临安公主的佞幸之人,总之各种风言风语,目的皆是冲着毁掉李祺名声而去。
李祺不仅不生气,反而轻声笑问道:“相信的人多吗?”
王艮回忆了一下,“彻底相信的人不多,皆是一些愚夫,京中百姓大多是半信半疑,至于士子中,但凡是拜读过您经典的,基本上没有相信的,至少其他人,本就对您嗤之以鼻,有没有此事,都没有什么区别。”
“这便是了。”
李祺轻抿一口茶,淡淡道:“为师乃是天下鸿儒,存身立命的根本乃是学说,所谓托物言志,终究不若以言明志。
真正不废江河万古流的是那些闪耀着光辉的经典,愿意从我之人,自然不会受到干扰。
其余之人,多说无益,人心如同流水,现在是方党的声音更大,是以人心好似在他们那边,可一旦元史案发,人心便会流到我们这边。
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只有在最关键的时刻才有用。
一拿出来就要能克敌制胜,亦或者反败为胜。
现在他们既然不能置为师于死地,那搞出这些阵仗来,不过是为人哂笑而已。”
……
京中的纷纷扰扰,并没有对朝廷造成任何的影响。
永乐元年的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永乐二年的元月初一,乃是大朝会之日。
这等朝会是官员最多之时,通常这种朝会都是礼仪性的,不会有大事发生。
但若是在这种朝会上发生了事情,波及面亦是最广,因为人实在是太多了,即便是为了朝廷的体面,也要完全干干净净的处理掉。
李祺侯在宫门前时引来了很多注意,他是近日京中的风云人物,皇帝要为韩国公府翻案。
不少官员都上前来套近乎。
毕竟一旦真的翻案,李祺就不必局限于身上的正五品大学士之位,可以名列显爵。
虽然因为他是外戚,按照国朝规定,不能担任九卿的高位,但若是担任一部侍郎,再能参赞机务,那威势也不是如今能比。
更何况,他可不是孑然一身的孤臣,而是名满天下的大儒,方孝孺死后,以当今儒林而论,再没有其他人能望其项背,他振臂一呼,响应者定然众多。
至于结果如何,便要看双方角力的结果了,不过大多数人还是看好李祺获胜,毕竟有强力皇帝的支持,一旦李祺处于不利的结果,皇帝立刻下场拉偏架,浙江那一脉是必输的。
自古以来,只要是有实权的皇帝,角力就没有一个会输的。
嘶。
想到这里的大臣皆不由自主的倒吸一口冷气,这不对啊,这难道不是包藏祸心吗?
若是皇帝真的下场拉偏架,必然对李祺和皇帝的威望都是一种打击。
皇帝暂且不提,李祺这种大儒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声望,若是他的声望受到影响,那事情可就大条了。
李祺自然想到了这一点,只能说方党之中也不都是泛泛之辈,毕竟是人杰地灵之所在。
即便是李祺一直瞧不上的方孝孺,也只能说是用错了位置,若是让他主管礼部之事,那必然是人尽其用了。
李祺同解缙交谈着,今日大朝会注定不会平静,待宫门大开,群臣列队进宫,解缙低声道:“景和放心吧,今日便是他们死无葬身之地的开端。”
天依旧是灰蒙蒙的,有些暗,一列列宫人提着灯笼走出,在通往宫中的宫道上,亦是高挂着许多灯笼,为群臣照亮前行之路。
这等大朝会都有礼官引导,该要如何走,该要何时行礼,但凡是组织过团建活动的人都知道,让数百人一起做事是很难的。
尤其是没有通讯的古代,让数百个官员同时喊万岁,都需要再三训练。
大明朝还发生过一件颇有趣的事情,一直以来朝臣上殿都是三呼万岁,便是影视剧中常见的“万岁、万岁、万万岁”,但是朱元璋喜欢搞些标新立异的东西,而且他觉得哪里有人能活万岁,这种祝贺词太虚了,于是就改掉了。
将三呼万岁改成了四个字的词汇,第一呼“天辅有德”,二呼“海宇咸宁”,三呼“圣躬万福”,结果就这么加了两个字,朝会上立刻就稀稀拉拉起来,后来朱元璋只能又改回了三呼万岁,往后便再也没有皇帝闲的没事干去改这个东西了。
待群臣上了殿,重臣可以站在殿中,还有不少就只能在殿外,此时恰好是深冬寒月,若是穿的不厚,站上几个时辰,甚至可能直接病倒也说不定。
李祺单论官职自然是不高,但大学士有优待,再加上他毕竟是长公主驸马,是殿中很多宗家的长辈,是以他不仅在殿中,而且还站位很靠前,他的身边并不是其余大学士等文官,而是其他的驸马,诸如怀庆公主的驸马,在永乐朝被封侯。
殿中人颇多,除了九卿以及诸部的堂官,都察院的御史,六科给事中这些大明朝的关键官员之外,还有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等宗王,不过他们现在还不曾加封,因为皇帝还没有定下太子,是以汉王、赵王也不曾册封。
等了不多久,皇帝陛下终于上了殿,群臣三呼万岁后,便开始了正常的议事流程。
大太监“有事启奏,无事退朝”之言刚刚落下,殿中便有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臣有本奏!”
群臣皆将目光投过去,顿时目光一凝,方孝孺的学生林嘉佑,这是冲着李祺而来的啊。
而另外一人乃是翰林学士解缙,永乐朝后颇受陛下重用,最重要的是,举朝皆知他乃是李祺的好友,建文朝因为李祺而被贬黜。
现在他在这等大朝会上突然出言,难保不是和李祺相关。
真不愧是近日京中的风云人物,大朝会一开始,便以他为漩涡而动了。
众人将目光投向李祺,却见李祺眼观鼻、耳观心,仿佛殿中的一切都和他不相关一样,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倒有些像是庙宇中的石像。
“解爱卿有何事要奏?”
果然不出众人所料,皇帝选择了让解缙先进言,另外一人颇有些遗憾愤然,但还是无奈只能退回朝列中,他可不敢在君前失仪。
解缙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走出列中,而后在地上叩首,朗声道:“启奏陛下,臣添为翰林学士,掌史籍之事,前日偶见前朝史书,心中顿生不忿之色。
古来为前朝记录史册,一是为其盖棺定论,其国祚已然亡故,二是承袭统序,以示我朝正统。
我大明有恢复中华之功,太祖高皇曾言,继承宋朝国祚,为何却要为蒙元作史,且堂而皇之的写作《元史》,臣请重修史册,并将其更名为《宋末以来中国百年记史》,以明我大明恢复中华的煌煌功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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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有三问罪
解缙之言,在朝堂之上,激起了丝丝涟漪,可并未掀起太大风暴。
朱棣微微眯了眯眼,知道这是李祺开始准备发动元史之狱了,他配合演一场戏即可。
大多数臣子对解缙之言,是有些懵圈的,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出重修元史,还搞出了一个这么荒谬、难以理解的理由。
“解翰林,为前朝修史,且以国号为名,这一直都是传统,何以今日变更呢?”
“没错。
解翰林,你有大才,见到元史不堪,想要重修元史,乃是自然之理。
况且唐朝史也有旧唐书、新唐书两版。
但说什么恢复中华,于是便不修元史,而修什么宋末以来之事,岂非太过儿戏?”
华盖殿中几个老翰林以及学士,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从言语中倒也能听得出来,没有恶意,就是单纯的不理解解缙要做什么。
李祺对朝臣的反应是有预料的,因为解缙之言,在这个时代属于无人理解的异端。
中国自古就有华夷之辩,这是一种以文化为纽带的普世价值,算是古代中国一种朴素的民族主义思想。
但是和现代民族主义思想比起来,程度太浅,尚不足以对王朝底层逻辑构建造成影响。
最简单的一个判断方法,由现代民族主义建立的国家,绝不会接受异族、小族的皇帝和领袖。
且难以接受割地、赔款、弃地、和亲、纳贡这些有损于民族尊严之事。
任何做下这些事的统治者,都大概率要引咎辞职,甚至于整个内阁政府垮台。
历史上的北朝、辽、金、元这些异族王朝顺利建立,大量汉人积极入仕,且并未受到谴责,这说明在明朝之前,中国乃至于全世界,确实没有成体系的民族主义,依旧是家国一体的统治模式。
为什么要说明朝以前呢?
因为经过有明一朝的发展,在明末时,中国本来已经率先要发展出民族主义了!
顾炎武提出了亡国和亡天下之论,“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这是现代民族主义的根基,其后演化出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成为了那个屈辱年代的最强音,可惜这种历史进程,却被落后、黑暗、野蛮的清朝入关打断了。
李祺提出要重修元史,无论是朱棣,还是解缙等人,都以为他就是要打击方孝孺一脉。
但其实那不过只是顺手而已,他有十八种办法让方孝孺的徒子徒孙混不下去,哪用得着这么麻烦。
他真正的目的是把民族主义的灵魂勾出来,即便现在还做不到,也要奠定一个基础。
因为只有真正的民族主义,才能把整个天下的人,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都团结在一起!
而这些人团结在一起,那最终的目的就只有一个了!
话说回朝中,这些老翰林没有恶意,可不代表其他人没有。
元史举世共知,乃是宋濂、王祎修的,现在解缙说元史不堪,相当于指摘这二人,二人虽死,可却有后人王珅亦在殿中。
这王珅是王祎之子,又拜宋濂为师,与方孝孺友善,乃是浙东文人的代表之一,亦是东明精舍学派的领袖之一。
此刻听着解缙的指摘之言,自然是坐不住,立刻出列便要反驳,朝中众人一见,顿时便知这已然不是一场简简单单的重修元史之事,而是朝堂相争。
王珅手中笏板向着解缙一指喝道:“解缙,焉敢于圣上尊座之前,放此狂言?
元史乃是太祖高皇亲自下令编篆,元朝命数已终,本朝得天命,亦是太祖高皇所定!
太祖皇帝在《登极诏》中明确的写下,‘朕惟中国之君,自宋运既终,天命真人於沙漠,入中国为天下主。传及子孙百有余年,今运亦终’。
此皆人所共鉴,岂容你在这里颠倒黑白,乃至于要篡我朝正统乎?”
殿中多数大臣不由自主点头,天命论还是更符合当今主流,且王珅所言无错,还有太祖高皇背书,有理有据,实在是壮言激语,当为之一赞。
可解缙是什么人,明初永乐年间第一才子,又和李祺针对此事商讨了很久,又如何会退却,立刻震声道:“太祖高皇的登极诏便是宋濂所写,其中以元朝为正朔,便是受到宋濂等人的影响。
在宋濂不曾至太祖高皇身边时,高皇所写下的《谕中原檄》中,有众多盛言,请陛下允臣问王珅言语一二。”
朱棣饶有兴趣的声音自御座之上传下,“准!”
殿中群臣皆将目光投射过来,落在二人身上,这场对决在此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
解缙慨然道:“王珅,我且问你。
太祖高皇曾写下‘自古帝王临御天下,皆中国居内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国,未闻以夷狄居中国而制天下也’之言。
有否?”
这篇谕中原檄几乎是明朝官员的必背范文,怎么可能有人不知道。
王珅脸色难看道:“有。”
“好!”
解缙手中笏板重重一击,“既有,那便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