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祺直接承认,“儿臣与齐泰、黄子澄等人性格不合,不愿意与他们共事,况且太孙亲近齐、黄,儿臣在东宫反而会引太孙厌恶,不若做个外臣,更有作用。”
朱元璋的猜测也是这样,所以对于李祺不愿意入东宫,他没有计较。
他自然猜不到李祺是故意疏远朱允炆,以便将来没什么负担的卖掉他。
这场谈话到这里时,李祺已经很放松了,以如今的情形看来,朱元璋果然是为了临终托付才召自己进宫。
历史上朱元璋虽然没有给朱允炆安排顾命大臣,但还是进行了一堆人事安排,以便让朱允炆能够快速掌握整个天下。
勋贵杀的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老将,正常来说是完全够用的,毕竟北边有诸王守边,朝廷又有绝对优势的兵力可以应对藩王。
文官便是齐泰、黄子澄、方孝孺三人,对于这个安排,大概每个人都会觉得很无语,甚至会怀疑朱元璋的眼光。
但这不是朱元璋的问题,而是朱允炆的。
朱元璋给朱允炆留下这三人,是让他建文的,谁能想到朱允炆会和三个没经历过战事的文人商议军国大事?
“李祺,咱虽然不安排顾命大臣,但咱最信任的大臣都会单独召见,各大臣都有各自的任务,除了咱之外无人知晓。
而咱给你的任务,是最简单,也是最难的。”
李祺神情一顿,历史上只记载了建文三傻,但朱元璋安排的人不仅仅这三个,还有魏国公、曹国公、驸马梅殷等一干人等,都接受了朱元璋的私下托付,或军或政,广布四方。
“你是北方士人的领袖,咱一直扶持你,就是担心日后江南文人在朝廷中始终势大。
你知道咱早就想要迁都,只是因为标儿去世,才耽搁了,现在咱是没有机会了,迁都这件事只能由允文去做,但他幕府中多是江南人,他又出生于江南,怕是故土难离,又怕是士情裹挟,不愿意迁都。
但应天虽虎踞龙盘,却不是建都的长久之计,大明是一定要迁都的!
这件事交给你来做,一定要促成允文迁都之事,朕可以给你留下一道手令,若是事有不逮,你便以手令去做事。”
竟然是这件事?!
李祺做梦都没想到,相对于其他人,这件事的权责的确是小,但困难也是真的困难。
这里面最大的问题在于,如果朱元璋真的想要让朱允炆迁都的话,为什么不直接交代给朱允炆,然后下一道圣旨呢?
那朱允炆就算是再不愿意,也要捏着鼻子去做。
李祺脑海中心念电转分析着朱元璋的用意。
其一,朱元璋认为人走茶凉是注定的,即便是他下旨,后面朱允炆也能再迁回来,所以要上双保险。
其二,朱元璋可能是要利用这件事,来让自己继续制衡江南文人,若是事有不逮,便以先帝遗志来提议迁都,这样江南文人将不得不应对此事。
李祺想明白了。
朱元璋真正要防备的是江南文人,因为在他看来,即便是这两年在科举上偏袒了些北人,但距离双方实力的均衡还差得远。
李祺虽然有天纵之才,但因为南北之间不可忽视的差距,李祺在士林中的声望尚且还不如方孝孺,再加上朱允炆更亲近江南,若是不给李祺一点助力,平衡南北根本就不可能。
想明白这一点,李祺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朱允炆虽然不想迁都,但是朱棣想啊!
若是自己能够拿到朱元璋迁都的手令,那日后朱棣想要迁都时,朝中大臣反对,他就可以直接取出手令支持,在朱棣面前狠狠地刷脸上分!
没有丝毫犹豫,李祺沉声道:“父皇信重,儿臣万死莫辞,迁都,国家大计,若有人胆敢阻拦,便是奸佞,儿臣定万万不能饶恕其人!”
“好,那边有空白的圣旨,你按咱的话写下。”
大学士本就是皇帝的秘书,对于起草诏书之事并不陌生,朱元璋说,李祺记,又不是正式的圣旨,很快李祺便写完,又轻轻吹干墨水,而后奉到朱元璋面前。
朱元璋看了一遍确认没问题便取出私印盖在上面,李祺将其收起,心中完全控制不住的激动。
虽然只是手令,可这是朱元璋的手令啊!
手令便是只盖皇帝私印的诏书,在很多时候这属于乱命,所谓“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敕”,但这毕竟是皇帝的意志,尤其是先帝意志,效力依旧是很足的。
朱元璋见李祺将手令贴身藏好后,又嘱咐道:“此事谨记,别无大事,你去将临安他们唤进来吧。”
……
进宫时带着忐忑,出宫时却是满腔豪情,怀中的手令仿佛在发烫,如同李祺此刻的心,澎湃而激烈的跃动着。
“父皇,感谢你临终时对我的信任,只可惜朱允炆是坨扶不上墙的烂泥,这道手令若是用在建文朝,那便是可惜了。
若是用在永乐朝,定然能够让李氏摆脱当今困顿的局面。
燕王朱棣是你的嫡子,而且他是个远比建文更加优秀的皇帝,若是他统治大明,你在九泉之下,怕是也会深感欣慰吧。”
朱元璋大概做梦都想不到,刚才还在病榻前向他表忠心的李祺,刚刚离开宫殿心中就已经生出了这等大逆不道的想法。
李祺和临安公主一左一右牵着李显穆的小手,走出宫门。
宫门通道中斑驳的痕迹恍若历史的尘埃。
巍峨连绵的宫殿群起伏若群山山脉,沉如渊泉。
宫城之上,恍惚间,似有垂老的巨龙在咆哮。
第43章 前奏之曲
春风拂槛,日照天西,大明应天府正是风煦日丽,春和景明之时,金红铸就的宫城于斜阳余晖下尚显威严井然。
这等好时机合该出游踏青,方不负江南好风光、江花红胜火。
现实,却并非如此!
长江南北的码头俱加派了官兵,往来船只皆要盘查,应天府诸县通往京城的要道上有锦衣卫的缇骑游荡,京中有全副武装的兵丁在巡逻,京城内外,俱是秩序井然,防备严密,这等肃杀气氛之下,哪还有人有出游的心思。
况且,自太孙临朝监国,这大明的臣民们就知道,统御天下三十一年的皇帝这次怕是真的不行了,若非还不时有皇亲国戚、九卿重臣被召进宫中,怕是已然有谣言传出,皇帝已死、秘不发丧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至此新旧交替之际,京中百官自然是人心惶惶,生怕皇帝的身子突然又好了,重新临御天下。
“前些时日陛下分别召了武定侯、长兴侯以及曹国公、魏国公进宫。”
散朝后官员们三三两两的往宫外走去,陈英走到李祺身边,低声道:“怕是要交托军中大事,陛下终究是看重勋亲贵戚,景和亦列于其中。”
李祺静静听着,朱元璋的后半生大肆屠戮功臣,又深深防备外戚专权,但临了传承皇位时,还是将勋贵、外戚列为顾命首选,因为这便是皇权本质,宗室、外戚、勋贵的富贵,皆系于君主一身。
可有得必有失。
自唐末终结贵族时代,赵宋摸索了三百年文官制度,大明结合宋元二朝,“文官掌权而常易其位,武勋闲散而世袭其爵”的模式便逐渐统治了大明,要世代安稳的富贵就放弃权力,要登峰造极的权力就要做好被清算的准备。
如何选?
李祺表示全都要!
二人说话中已然走过内里第一重宫门,穿过门洞时有声声回荡,李祺陡然问道:“太孙今日临朝时曾问起胡蓝党案,言称此乃陛下所重,俄而又道江南大族之事,集英以为如何?”
陈英眉心重重皱起,而后长叹一声,“乾鼎移位,便是如此犹疑,如今陛下还在,太孙尚且有几分顾虑,倘若陛下宾天,我这刑部尚书之位,须臾之间便要易手。”
李祺知道陈英已然听懂了朱允炆在朝上的深意,朱元璋虽然已经垂死,但对胡蓝党案依旧抓着不放,甚至就在前几天还处决了一批牵连入其中的人。
但朝野上下皆是心知肚明,那不过是构陷的冤案而已,胡蓝二党若是真能牵连如此之广,此时禁中之位,说不得早已不姓朱了!
太孙将胥吏逃亡案与胡蓝党案一起提起,便是要一起将其结束。
陈英作为刑部主掌,亲自办了蓝玉案以及先前的胥吏野皇帝案,他又是北人,新皇上位第一个就要先办掉他。
陈英自然是有些不甘心的,“不知陛下如今身子如何了”,他自然是知道李祺曾经被皇帝召回宫中,想必知道一些情况。
堂堂一代洪武大帝,一旦不能视事,往日被他视如家奴猪狗的臣子,谁都敢私下议论他的生死,甚至窥探他的身体,以便谋求利益。
何等可悲!
李祺脑海中这等想法一闪而过,转而想起历史上朱元璋死的时间,再一盘算朱允炆的举动,“皇帝怕是昏迷的日子已经远超过清醒之时了,否则太孙的举动不会这么大。”
陈英无奈叹息,再不多言。
似是他这等臣子,对此时的境遇更是复杂,皇帝一旦去世,他这种可替换的先帝老臣,注定难以长久,但皇帝一直活着,他也害怕。
思来想去,竟然不知道是该盼皇帝活着还是死去。
二人的马车皆停在宫外,李祺顿步,“集英,我有一言相劝,天下大势时易世变,自古以来有多少臣子能在一朝一直得势?
譬如前宋之时,皇帝锐意改革,支持改革的庆历党人、新学党人便宣麻拜相,一旦皇帝不欲变革,立刻便贬往地方,旧学党人高居庙堂之上。
太孙尚且年轻,纵然一时江南得势,谁又能说得准未来呢?且存有用之身,以待日后而已!”
陈英踏上马车的脚一顿,他与李祺相识多年,李祺从来都不说虚妄之言,此番言语不似是安慰之语。
他正想再问什么,却见李祺已然上车。
川流的人群从宫中出现,人多眼杂也不好再问,只能压下心中疑惑。
……
朱允炆下朝后便直往乾清宫而去,越是这等时日,他便越要侍奉于前。
相比于相对轻松甚至愉悦的前朝,后宫中才是惶惶不可终日,越是曾经靠近皇帝的越是惶恐不安。
太监、宫女,甚至后妃!
尤其是后妃!
皇帝一死,她们就要殉葬,自皇帝病重后,后宫中便时常有后妃哭泣之声,皇宫本就是阴森骇人之地,一时之间甚至有幽鬼之说于宫中盛行。
朱允炆生怕这些言论传入朱元璋的耳朵里面,造成不可预测的后果,因此对此多次严词呵斥,乃至于杖毙宫人,却依旧难以阻止这等言论疯传。
这世上很少有东西能够阻止人对死亡的恐惧,对生命的渴求,尤其是这些养在深闺中的女人。
乾清宫的宫人脚步声一个个放的极缓,几乎像是飘在地上一般,那些高高挂起、用来祈福的经幡在日落西山时,甚至都已然无甚神圣之意。
“咳咳。”
里间传来了朱元璋咳嗽的声音,朱允炆脚步顿时加快,欣喜道:“皇爷爷你醒了。”
多日来的病痛折磨让朱元璋面容瘦削的可怕,眼窝深深凹陷下去,两颊上更是没有多少肉了,但即便如此,他浑身上下依旧挂着浓重的帝王威仪。
纵然是将死的老虎,也绝不是宵小所能无视,更何况,他是翱翔九天的龙。
“允炆。”
见到朱允炆走进,朱元璋的脸上带起一丝笑意,他感觉自己身上有了些力气,外间太阳渐渐落下,他的眼神幽暗了几分,“你去将京中的公侯伯、正三品以上文武官员以及大学士皆唤进宫来。”
朱允炆闻言心中顿时一咯噔,难以置信的望向皇爷爷,这一看才发觉皇帝脸上竟然带着不自然的红润。
宛如晴天霹雳,一个词不由自主的出现在他脑海中——
回光返照!
第44章 最后一夜
临安公主府距皇城不算远,他回到家后,刚坐下不久还不等吃饭,便有人敲响了府门。
须知大明朝的宵禁时间是晚上八点开始,在宵禁开始前不久街上就几乎没有人了。
是以这个时间前来登门的必有大事,果不其然一开门竟然是宫中来使,陛下相召大臣们进宫,其他各路宫使已然向着别处而去。
李祺与临安公主一对视,立刻便知道宫中有大事发生,皇帝怕是撑不住了。
临安公主热泪下落,但还是哽咽为李祺披上衣冠,“父皇……驸马,早日平安回来。”
李祺知道自己没法共情临安,他此刻心中最雀跃的情绪是兴奋,而不是悲伤,好似头顶的一座大山被搬开了。
李祺进宫时,恰好驸马梅殷也进了宫,二人并肩而行。
此刻已然入夜了,宫中为了替皇帝祈福到处都点着灯笼,今夜尤其之多,宫中到处人影重重,太监宫女不时穿行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