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祺向上位拱手,依旧平静,“回陛下,数月以来,臣在刑部改判旧案,多有成就,朝中并没有什么反对之声。
李原名怕是老糊涂了。”
百官闻言皆是一乐,一上来交锋就这么刺激。
不过对李祺所言,众人倒是认可。
先前李祺被任命为风俗察查大使,可以察查京城各衙门,那时他们还以为李祺会横行无忌。
结果李祺竟然只在刑部、大理寺中转悠,而且翻案翻得都是类似于刘三娘子这种小案。
刘三娘子这种案件,只有士林、民间才会关注。
对于那些皇亲国戚、勋贵武将以及事不关己的高官来说,只是看个笑话而已。
这自然是李祺故意为之,他又不是疯了,真要搞到举世皆敌的地步。
刘三娘子这件案子,旗帜鲜明攻击的是李原名,往大了说是民间的宗族,再往上说是传统派的大儒,是士林。
他并没有直接广泛的攻击朝堂上的达官显贵,所以很多达官显贵都在此事中选择袖手旁观。
若非吏部尚书詹徽本就和李祺有仇,他此刻也只会高高挂起,不会和李祺对上。
这是斗争的艺术,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
“你!”
李原名没想到李祺上一句还礼貌的称呼“资善先生”,下一句就直接“李原名老糊涂”。
朱元璋忍住笑意,道:“既然你们二人有分歧,便论一论理,辨一辨经,看看到底是谁对谁错,有满堂公卿为你们做见证,岂不美哉?”
来了!
局势终于到这一步了!
殿中群臣皆是精神一振,李原名是当世大儒,李祺归京以来声名鹊起,号称“天纵”,这二人的对决该多精彩。
李祺不置可否,“李原名你年纪大了,那便由你先出言列出条例吧。”
李原名面皮抽了抽,强压怒气,一上来就使出扣帽子大法,“驸马所翻之案,每一件都颇失人望。
我朝以朱子之学为立国之本。
刘三娘子之案,其事遵从圣道,自古以来皆如此而决,李祺你冒天下之大不韪,弃圣道而绝人望,连累朝廷乃至于上位受难,岂不是其心可诛吗?”
李祺反问:“我且不言刘三娘子之案发生在资善先生族中,你在其中有没有胁迫诸官吏审判。
既然资善先生说刘三娘子之案,遵从圣道,不如为在下讲一讲遵从的是什么圣道?”
李原名本能觉得李祺这么问可能有什么陷阱,但这本就是他要讲的,皱了皱眉头后还是说道:“既然驸马发问,那且听我言。
自古以来我儒家便讲究亲亲之道,程子与朱子目睹了宋时乱象后,更是号召兄弟间要相互帮助。
利乃是万恶之源,兄弟间若是有了私人财产,就会离间兄弟间的感情,导致家庭破裂,财产都应当归于宗族公有,这正是朱子所提倡的。
我大明建立之后,每一户的财产也都是公有的,即便是分户后,刘三娘子的亡夫去世,为了整个宗族,拿走遗产亦是合情合理。
而驸马你改判的刘三娘子案,却彻彻底底的破坏了这些圣道,若是族中的每一个人都如同刘三娘子一般,岂不是家将不存?
家国家国,若是天下的家皆不存,我大明江山又如何会存在?
旧官所判,皆是遵从圣道,驸马改判,又是何意?”
朝廷上众人听完都开始交头接耳。
“资善先生说的倒也没错,朱子的确是这么说的,李祺能怎么反驳?”
“不过这宗族财产公有,天底下也没几个宗族能完全做到吧?起码我族之中是不行的。”
“圣人的境界,咱们也达不到,但既然上纲上线了,那还是得听圣人的。”
李祺微微眯起眼,李原名果然这么说了。
但他可是使用了大儒传承,又是穿越而来,对程朱理学的了解绝对在李原名之上。
听着殿中群臣议论,读过《蒙古风俗考》的朱元璋望着这一幕颇有一种跳出三界外的快感。
若是过去他一定觉得李原名说的对,但现在朱元璋知道,李祺是输不了的。
今天这幅场面,就是给精研程朱之学的大宗师设的局,算李原名倒霉,自己主动跳进来。
殿下的群臣皆不知晓,上首的皇帝已经压不住嘴角的笑意了。
可朱元璋不知道的是,李祺的目标不仅仅是击溃李原名。
他还要致李原名于死地!
以及——
吏部尚书,詹徽!
第18章 天阙之上辩天经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了李祺,都想听他接下来要如何应对。
殿中气氛热烈,依照大明朝的风气,便是上演全武行也是有可能的,众人皆想看李祺会不会直接语气激烈的怼回去。
李祺环视了殿中一遭,他看到了众人眼中的期待、戏谑、敌意、嘲弄。
李祺早就想过,真的到了这一天,他该要作出何等姿态。
从穿越后,他心中便郁结着一口气,这口气压着李氏的生死、成败,他谨小慎微,战战兢兢。
他从回京后没有拜访过任何亲友。
他始终紧紧守着朱元璋诏书中定下的三条规矩,不敢逾越雷池一步。
直到杨靖死后,他才能微微松一点点气。
他温润、和气、知进退,挑剔的皇帝和太子也称赞他遭逢大变后,有大儒君子之风,是国家的栋梁之材。
正是这种脱胎换骨的变化,才让皇帝愿意将这等大事交在他的手中。
直到今日,他终于要彻底功成了。
可那不是他!
李祺想过,既然公府覆灭之事即将了结,既然三个幕后黑手都要死了。
那就在这殿上将这些岁月以来所受的郁气一泄而出,他从来不是温润如玉的性子,他是山上嶙峋的怪石,是雨季磅礴的虐洪,是刺人心脾的利剑。
他也想肆意一次。
只是……
想到大明将来的风风雨雨,想到高居明堂之上多疑的老皇帝,想到世上之人多尊崇儒雅之士。
他想到他还不曾出世的孩子。
出一时意气容易,招来狂风摧折了枝干便不是好事。
今日一展风华意气,便要累及后人,不智亦不慈也!
李祺捏紧拳头又缓缓松开。
他气势依旧如若沉渊,身姿依旧挺拔如松,颇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
他随意的轻掸了下衣袖,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见到了一个跳梁小丑。
“资善先生方才为诸位大臣讲述了何为圣道,恰好不才也对圣道有一番见识,借着这九天之上的殿堂,为诸位大臣点评一二。”
早先李祺的文章便多在京中流传,对李祺钻研圣道且有所小成之事,他们自然都是知道的。
“驸马竟然敢在这等场合说出这等话,这是有自信与资善先生相较一二啊!”
“资善先生乃是鸿儒学者,举世闻名的大宗师,李祺就算是顿悟后有些许天资,短短一年半时间,又如何能越的过去?”
“公府剧变后,这位驸马性情大变,今日敢做出这等姿态,怕是有所把握。”
“前日传出的善恶四句教你们没听说吗?李祺有天纵之资,纵然政途受限,但翌日成就不可限量。”
朝堂之中,几乎所有人都在观望李祺和李原名斗法,无论谁胜谁败,对他们有益无害。
“既然资善先生方才多用自古以来,恰好在下最是擅长史学,便为诸位臣工讲一讲这朱子之学的源流所出以及这百多年的发展。”
“朱子之学,盖出于程子的洛学,其时共有两派,……”
“直到宋朝末年,朱子之学依旧不为世道所容,只在极少数人家流传……”
“朱子之学席卷华夏,盖起于蒙古踏破中原,……”
殿中早已寂静无声,只剩下李祺一个人的声音在回响,在廊柱间萦绕。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宛如江面之上拂面而过的春风,温暖而和煦,丝毫没有争辩的急切。
但殿中许多文臣的脸已经开始黑了,有些历史不能翻,一翻大家都没面子。
“若是将一块白布置于油污中,它便不再干净,称不上洁净无暇,再也不能对外说它是‘白布’了!
从唐宋之时,到如今的大明,我汉人的风俗变化这么大,相比较唐人、宋人,我们岂不是和元人更像?
本官曾经不解,后来才明白,是因为蒙元曾经统治了天下九十七年。”
李祺的声音明明很轻柔,但却重重砸在所有人心头,李原名预感到了不妙,他没想到李祺不和他论道,而是直接釜底抽薪,往理学的身上泼脏水。
他尖声打断了李祺,“李祺你这是在攻讦圣人吗?岂不闻前宋正是不尊崇圣人之道,才导致亡国灭种,岂容你在这里信口雌黄,败坏天下正道!”
“资善先生莫急。”
李祺依旧是不疾不徐的模样,“这世上何曾有不经历艰难困苦而成就的圣人呢?
昔年孔圣尚且周游列国而不得奉圣君,乃至于有困顿于陈蔡之间的窘迫。
本官于此论史,不是攻击程朱二圣,而是说圣人的不肖后人。
陛下在大明建极之时,说要光复汉之鼎业,兴隆唐宋之制,但如今大明建立起来了,却依旧深受那等肮脏之物的影响,岂不是极其悲哀之事吗?”
众人谁还能不知,李祺这番话正是在说李原名,说李原名就是那不肖子孙,一身皆是奉承元人之学。
“在元大都的天牢中,文公写下了正气歌,而后从容赴死,他是宋人最后的脊梁,而那些被打断了骨头的人,则大肆的修改经典,跪伏在蛮夷的脚下,若是朱子知晓他的学说因此而昌盛,想必会泣泪吧。”
这最后一句一出,顿时所有人都头皮发麻,这怎么把文天祥都搬出来了,有这位的衬托,更显得那些心怀故元的汉人大儒,有奸人的潜质。
李祺一字字一句句,且落在众人心头。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资善先生可能无愧吗?”
李祺悠然的声音响彻,他不曾大声的质问,却有无尽的风景,有圣贤的风范。
好似……
好似那位文公落在他的身后,抬手按在他的肩上,有浩然正气勃发!
所有人都知道李祺有深厚的学识,否则不可能如此信手拈来,也写不出那些文章。
但今日……
辩经非辩经。
论理非论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