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会意,清咳一声,神色转为肃穆,对房庭训恳切道:“既蒙四爷吩咐,我便僭越了。你得此隆恩,固然是自身才学堪用,然亦实赖四爷之力。故而,日后你之所行所为,不仅关乎自身前程,更与四爷之颜面休戚相关,此节,须时刻谨记于心。”
他略顿一顿,继续道:“翰林院侍读一职,职司讲读经史,论撰文章,乃清贵之选,需沉心学问,持身以正。而入值南书房,更是非同小可,实为天子机要秘书。然则……”
他话锋一转,语气凝重:“福兮祸之所伏。地位愈近天颜,愈需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一言一行,皆需慎之又慎。当差需恪守臣节,万不可因接近权力而生出骄矜之心,亦不可结党营私,泄露禁中语。当以才学尽职,以忠谨立身,方是长久之道。唯有谨饬当差、施展才具,方有根基,否则,爬得高,摔得亦重。”
这一番话,可谓语重心长,既有提点,亦有警醒,将机遇与风险剖析得明白。
房庭训听得动容,起身作了一揖:“林先生句句肺腑,晚生谨记在心!定当时刻反省,恪尽职守,谨言慎行,不辜负四爷之恩与林先生今日教诲之德!”
袁易在一旁静静观察,见房庭训面对林如海这番叮嘱,并无反感抵触之色,态度诚恳,虚心接受,他心中满意,暗自点头。
待林如海语毕,袁易神色愈发郑重,对房庭训缓声道:“房先生,我与你相处数年,于你的学问根柢、为人品性,自认还算有所了解。先生之才学,我是信得过的。然则,有一样话,我思忖再三,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先生。或许听着不甚入耳,却实是出于为你长远计的一片真心,望你莫要见怪。”
房庭训敛容欠身,恭声道:“四爷言重了。四爷有何训示,但请直言,卑职无不恭聆谨记。”
袁易目光湛然,直视房庭训:“据我观察,房先生于这‘钱财’一事上,似乎格外看重些。想来,此亦情有可原。先生乃寒门苦读出身,为了科举功名,三应会试而不第,其间耗尽家财,备尝艰辛,深知银钱之重要与来之不易。如今骤然得此隆恩,授清要之职,入机要之地,随之而来的,恐怕也难免有‘钱财’的诱惑。”
他略一顿,继续道:“我今日便需警醒先生一句:望你千万莫要在这‘贪赃枉法’四个字上栽了跟头!古往今来,多少寒门学子,多年寒窗,好容易鱼跃龙门,挣得功名,却最终倒在了‘贪’字之上,身败名裂,前功尽弃,岂不令人痛惜扼腕?”
房庭训听得此言,心中猛地一紧,仿佛被窥破了内心深处的隐秘。袁易这话,说到了他的痛处痒处。
他深知无钱之苦,科举路上受尽囊中羞涩的窘迫,对钱财之物,确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渴望与执着。如今骤得隆恩,潜意识里未尝没有“扬眉吐气”、“弥补昔日困顿”之想。此刻被袁易一语点破,又是羞愧,又是警醒。
袁易观其神色,知他已听入心中,又续道:“先生日后,自有朝廷所发的俸禄,足可养家糊口,维持体面。再者,你此番破格超擢,既是因我之故,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往后年节时分,抑或你家中有甚正当用度,我自会常有礼敬赠予,不会让你受了窘迫。只要你持身以正,不追求那等铺张浪费、放纵奢靡的生活,这钱财上,断然是够用的了。切莫为那黄白之物,毁了自身清誉与前程。”
房庭训起身一揖,道:“四爷今日这番话,实乃金玉良言!卑职定当恪守清廉,不沾染贪墨之事,不辜负四爷今日教诲保全之恩!”
袁易见他如此,郑重的神色方缓和下来,脸上重新展露温煦笑容,语气也转为温和:“先生能如此想,我便放心了。只要你牢记今日林先生与我的这番叮嘱,日后我自然会在旁扶持于你。毕竟,你我总有师生一场的情分在。”
“扶持”二字,重若千钧,暗示着未来的提携与保障。
房庭训岂能不会意?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暖流与更大的希望,再次躬身谢恩:“卑职明白!四爷隆情,卑职永世不忘!”
气氛既已缓和,房庭训便趁势道:“卑职蒙此殊恩,无以为报。不知四爷哪日得闲,卑职想于寒舍略备薄酒,请四爷与林先生赏光,容卑职聊表谢忱。”
袁易笑道:“房先生的心意我领了。只是岂有让你破费操劳之理?这样罢,明日申时,我在府中设一席薄宴,为你道贺。你于明日申时四刻过府便是。”
房庭训一听,感激道:“这如何敢当?竟劳动四爷为卑职设宴……”
“不必推辞,理应如此。”袁易摆手笑道,又转向林如海,“林先生明日申时四刻,也请一同过来。”
林如海含笑拱手:“四爷相邀,敢不从命?下官定准时赴约。”
袁易又似想起什么,对房庭训道:“哦,对了。我也会遣人去请一请屈先生。只不知他明日申时是否得闲儿,若他得空,便请他一并过来小酌。你们本是同年,正好一同庆贺。”
房庭训闻得此言,心中更是受用。屈继善与他不仅是同科进士,名次紧邻,私下也有些交情。袁易此举,非但周全,更是顾全了他的颜面,显得格外体贴尊重。
他激动道:“四爷安排得如此周到,卑职感激不尽!”
一时间,立身斋内气氛融洽,充满了知遇之恩、师生之谊。
其实,袁易早有了扶持房庭训的心思,只是他未料到房庭训会骤得如此隆恩。在他看来,如今的房庭训更值得他扶持了,或许将来对他而言是一大助益。
袁易不由想到,虽说自己是民间新近归宗的皇子,但自己的几位老师都不简单。屈泰、屈继善父子自不用说了,屈泰已是重臣,屈继善将来多半会是封疆大吏,林如海将来也可能登上高位,而如今,就连房庭训都骤得了莫大的机缘……
第278章 御前会议,荣府抄家
贾赦纵奴行凶、酿成贾蔷毙命一案,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共同严加议罪。此类案件,程序原本繁复冗长,牵涉甚广,然因是泰顺帝亲自关注的钦命要案,自是雷厉风行,不敢延误。
自五月二十二日,圣旨下达,将贾赦革去爵位,锁拿问罪,不过短短五日工夫,至五月二十七,三法司便已将案中原委、涉事人等的供词、证物并勘验结果等,一一审理得水落石出,明明白白,写成详尽奏本,呈报至御前。
奏本中所载之事,远不止于推搡贾蔷致死一节。竟将贾赦如何早已觊觎贾家长房那偌大家产,如何几次三番威逼寡居的侄媳尤氏,迫其交出家财,乃至尤氏自贾珍、贾蓉亡故后,如何常拿贾家长房家私财物给自己娘家等情,皆查证得清清楚楚,记录在案。
贾赦身陷囹圄,面对三法司威严会审,为求脱罪,丧心病狂,口不择言。
他不仅将罪责推诿于行凶的豪奴,更极力攀咬尤氏与贾蔷,声称自贾珍父子死后,近一年来,尤氏陆陆续续将不少贾家长房的家私财物挪回了娘家尤家;而贾蔷行为荒唐,斗鸡走狗,眠花宿柳,在外头胡作非为,银子花得如同流水一般。
他自称是眼见祖宗辛苦积攒下的家业被尤氏与贾蔷联手糟蹋,痛心疾首之下,方才欲将贾家长房家业收回荣国府保管。
三法司经多方查证、严讯相关人证,查明尤氏、贾蔷虽非贾赦所诬那般不堪,但尤氏确是常将贾家长房家私财物给娘家,贾蔷也确是喜欢斗鸡走狗,眠花宿柳。
贾赦这番攀咬,于己之罪责无减,反倒将尤氏、贾蔷并贾家长房拖入这浑水之中,可谓损人不利己!
三法司依据查明的罪状,又谨记泰顺帝“严加议罪”的旨意,最终拟定的惩处建议竟是:首犯贾赦及其嫡子贾琏,皆判流放之刑,家产抄没充公;那动手推搡致贾蔷毙命的豪奴,秋后处斩;而这“家产充公”一项,竟不仅限于贾赦、贾琏,更波及整个荣国府!
缘由是,贾赦、贾政虽已分房,却并未析产分家。按大庆律例,荣国府的家产,名义上仍属一体,贾赦作为荣国府长房兼袭爵人,犯罪造成钦案,其罪责可波及整个荣国府,故三法司建议将整个荣国府的财产一并查抄充公。
此外,三法司还建议将贾家长房家产一并查抄充公,理由是:尤氏“不守妇道,侵吞家产”,贾蔷“破败家门”,二人管理家产不善,致生事端,为绝后患、清乱源。
泰顺帝于澹宁居暖阁御案之上,细细览罢这份沉甸甸的奏本,见其中条分缕析,建议严苛,不由陷入了犹豫。
他顾及到了袁易,毕竟元春是袁易的夫人,也需权衡朝野议论。
思忖再三,泰顺帝终是未能即刻朱批,而是将奏本暂搁一旁,决定留待明日清晨的御前会议上,与几位重要的王公大臣一同商议此事,再行定夺。
这份关乎赫赫扬扬近百年的荣国府命运的奏本,便在短暂的沉寂中,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一股暴雨欲来的压抑气息,仿佛已笼罩在神京的上空……
……
……
翌日,五月二十八。
卯牌时分,畅春园澹宁居内,泰顺帝如常召见几位重要的王公大臣,举行小规模的御前会议。
与议者不过数人,皆是当今朝中真正掌权的枢要人物。
包括了忠怡亲王袁祥、大学士兼南书房行走傅齐、户部尚书兼翰林院掌院学士兼南书房行走汪廷玉,以及新近因太上皇景宁帝加恩而身兼吏部尚书、京营节度使两大要职的鲁科多。
鲁科多因新添的吏部天官之衔,得以跻身此等核心密议,其圣眷之隆,可见一斑,确是位极人臣、权倾朝野。
君臣几人先议了好几件紧要国事,或关乎边陲粮饷,或涉及漕运河道,皆一一有了章程。
殿内气氛肃穆而专注。
此刻,泰顺帝将手中一份奏折轻轻放下,目光扫过眼前几位王公大臣,缓声道:“接下来的事,朕想与诸位议一议——该如何处置荣国府的贾赦?”
语毕,他将三法司联衔呈报的关于贾赦一案的审理结果奏本,先递与了身旁的忠怡亲王袁祥。袁祥躬身接过,凝神细览。其余几人皆屏息静候。随即,奏本在傅齐、汪廷玉、鲁科多等人手中依次传阅了一遍。
待众人皆已看过,殿内却陷入一片短暂的沉寂。
几位位极人臣的王公大臣,竟都沉吟不语,无人率先开口。
此案案情虽不算很复杂,其牵涉却非比寻常。
荣国府虽近年式微,但毕竟是开国国公府邸,赫赫扬扬已近百年,更曾深受景宁帝的眷顾庇护。
尤为紧要者,现今荣国府出阁的大姑娘贾元春,正是新近归宗、圣眷正浓的皇四子袁易之郡公夫人。这层姻亲关系,使得如何处置贾赦此案、处置到何种程度,愈发微妙。
泰顺帝见众人皆缄口不言,便点名问道:“老十三,你且先说,此事如何看待?”
忠怡亲王袁祥略一沉吟,恭声道:“回圣上。臣弟以为,三法司所议,贾赦判流放之刑,其家产抄没充公;那名动手推搡致贾蔷毙命的豪奴,秋后处斩。此二者,皆依律合理,并无不当。”
他话锋一转,续道:“然则,贾赦之嫡子贾琏,在此案中判其同遭流放,似嫌过重,臣弟以为,将其家产充公以示惩戒即可,人不必流放。再者……”
他稍稍停顿,似在斟酌措辞:“再者,将整个荣国府未分家之产业一概抄没充公,牵涉过广,恐引发物议。此外,贾家长房尤氏,虽确有拿家财给娘家之行径,贾蔷虽确有败家之行径,然情节皆非十分恶劣,将贾家长房家产一并充公,似亦过于严苛了。”
泰顺帝听罢,不置可否,目光转向傅齐与汪廷玉:“你二人之意如何?”
傅齐与汪廷玉皆是老成持重之人,深知此事敏感,互视一眼,由傅齐率先开口,语气谨慎:“臣愚见,忠怡亲王所虑,颇为周全。贾琏流放之事,荣国府及贾家长房家产尽数充公之事,确可再斟酌。”
汪廷玉亦附和道:“臣附议。律法虽严,然亦需体察实情,顾及功勋。”
泰顺帝最后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鲁科多:“鲁科多,你呢?”
鲁科多忙躬身道:“回圣上。三法司依律议罪,自有其道理;忠怡亲王体恤勋旧、顾虑周全,亦是一片公心。臣……臣愚钝,一时难以决断,伏乞圣心独断。”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俨然是又将皮球踢回给了泰顺帝。
泰顺帝听了几人意见,尤其是忠怡亲王之言,心中已然有数。
他沉思了一会儿,方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带着威严:“既如此,朕意已决。便依三法司所议之大部:贾赦,纵奴行凶,欺凌孤寡,罪证确凿,判流放之刑,其名下财产,抄没充公。其嫡子贾琏,虽无大恶,然亦难逃干系,免其流放,其名下财产一并充公。凶犯豪奴,秋后处斩。”
说到此处,他略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贾家长房家产,亦应抄没入官,可留极少量财产给尤氏维持生计!至于荣国府未分家之产业,念及其祖上功勋及现今情况,便不予一并抄没了。”
这一决定,已是严厉。
想当初贾珍犯事被革爵时,泰顺帝便已对宁国府诺大一份家业动了心思,苦于一时不便施行。今日借此机会,正好将昔日宁国府的家业彻底抄没,了却一桩心事。
然而,泰顺帝此番还是手下留情了,并未将整个荣国府的家产都抄了。
他可是个“抄家皇帝”,抄家经常“一刀切”的,何况他早已厌恶贾府。
此番他之所以如此留情,念及荣国府祖上功勋只是次要原因,主要原因则在“现今情况”这四字上。
这“现今情况”四字,说得颇为含糊,但在场诸王公大臣皆心知肚明,这乃是念及了皇子袁易及其夫人贾元春。若非有此一层关系在,依泰顺帝的行事作风,今日怕是真要将整个荣国府连根拔起,尽数充公了。
圣意既下,众王公大臣再无异议。
一桩关乎荣国府命运的钦案,便在这澹宁居的晨议之中,尘埃落定。
泰顺帝此举,既严惩了首恶,抄没了早想抄没的贾家长房产业,又保全了荣国府主体,顾及到了新归宗皇子袁易。
……
……
这日天色阴沉,灰蒙蒙的云层压着神京城,虽未落下雨点,空气中弥漫的潮湿与沉闷,却预示着今日可能有一场大雨将至。
早晨的御前会议既散,吏部尚书兼京营节度使鲁科多即刻乘着车驾,在一众扈从簇拥下,匆匆返回城内。
甫一回城,鲁科多雷厉风行,当即调遣步军营兵马,分作两路。一路由其亲自统领,直扑宁荣街荣国府,抄没贾赦、贾琏名下家产;另一路则委派一名心腹属下率领,前往尤氏所居的贾家长房大宅,执行抄没之令。
一时间,兵甲鲜明,旗幡招展,一路肃杀之气,惊得神京西城街市百姓纷纷避让,窃窃私语,好奇是哪一家官宦豪门大祸临头了。
鲁科多亲率一路人马,浩浩荡荡来至宁荣街。
一声令下,兵士们如狼似虎,顷刻间便将偌大一座荣国府围得水泄不通,隔绝内外。
随即,鲁科多径自引兵扑向邢夫人所居的东跨院。
“哐当”一声响,院门被粗暴撞开。
鲁科多负手立于院中,面色冷峻,厉声喝道:“奉旨查抄罪员贾赦家产,一应人等,不得阻挠!违者以抗旨论处!”
话音未落,兵士们已如潮水般涌入各房各屋。
邢夫人并一干穿着绫罗绸缎、戴着金银珠翠的姬妾、美婢,以及王善保家的等仆妇婆子,何曾见过这等阵仗?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哭喊声、尖叫声、哀求声霎时响成一片。
众女眷被如狼似虎的兵士们驱赶着,推推搡搡,集中到院子角落,瑟瑟发抖,钗环委地,云鬓蓬松,昔日富贵风流,转眼间便成了待宰羔羊般的惊恐与狼狈。
鲁科多抬眼看了看阴沉的天色,心知今日恐有大雨,且此番抄家涉及贾赦、贾琏、尤氏三处,产业颇巨,若在现场一一清点,不仅耗时日久,亦易横生枝节。他已打定主意,只需将一应箱笼、物件、地契、账册等尽数查封搬运回衙,再清点不迟。
步军营的兵士们,得了指令,便如土匪过境一般,毫不顾惜。
翻箱倒柜之声不绝于耳,哐啷啷是瓷器碎裂之音,嗤啦啦是绸缎被粗暴扯开,更有撬地砖、敲墙壁之声,显然是疑心藏有夹带密窖。珍贵的古玩字画随手丢掷,精巧的摆设器皿化为碎片,华美的衣裳布匹被践踏拖拽……
满目狼藉,惨不忍睹。
鲁科多于院中冷眼旁观,心中却在暗自盘算。
他深知这等抄家美差,乃是中饱私囊的绝佳时机。
袁易曾屡办抄家之事,皆是清廉自守,分文不取。在鲁科多看来,此乃迂阔可笑之至。
他鲁大人岂是这等人物?
今日不知要抄出多少奇珍异宝、黄白之物,他正好趁此良机,大大地捞上一笔!
他已暗示过手下心腹,遇有轻便珍贵之物,便可相机行事,暗中截留。